週五晚上安娜和我參加一個朋友的聚會,離開時已是十二點了。我們倆漫步在downtown街頭,Sherbrooke大街上仍有車流往來,兩旁的辦公大樓透出燈光。她挽著我的手臂,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發出清脆響聲,我突然說:「喂,妳不覺得現在很像在東京的那個晚上嗎?」她停住了話,眼睛環顧四週,笑了起來:「的確很像!」
兩年前安娜在加拿大駐日本大使館實習,我那時正好也去東京,就約好在涉谷見面了。那天晚上我們去唱卡拉OK,又去喝酒,結束時已是午夜三點。我決定去她池袋的公寓住一宿,電車已經停開,我們倆就一路走回去。當時我已經有點醉了,緊緊挽著她的手才走得穩,她還在便利商店買了一支冰淇淋「解酒」,「還記得我買的是香草甜筒哩!」安娜真把那個晚上回想起來了,笑聲很興奮。
無論什麼時候和安娜見面,總有記憶被喚起的感覺。和她認識快三年了,和她相見的第一天在我腦海中仍然很鮮明,那是在學校的一堂課上,我還是新生,她卻已經是快畢業的優等生了。我那時緊張兮兮,老師和同學快嘴的英語有一半沒聽懂,但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安娜,她說話不急不徐,每每發表了意見以後就得到老師讚許的回應。有一次下了課剩我們倆在教室,我對她笑了笑,她馬上問我:「妳是新生嗎?以前不認識妳。」我們便這樣談了起來。那時我們不過說了些學校的狀況,我卻馬上發現她有一種很吸引人的沉穩態度,彷彿有很多情緒藏著沒表露出來,可是完全無礙於展現她這個人的豐富本質。後來又有一次在學校相遇,她談到一門新開的課,我問:「我們一起修吧?和妳上課一定很有趣。」她嘴角漾起微笑:「我也這麼想。」後來我們不但一起修了那門課,還約好了一起去le Plateau喝咖啡。
相約喝咖啡的那一天,我進了Second Cup咖啡館的門時安娜已經到了,她安安靜靜坐在角落看書,遠遠看著她褐色的長髮和眼睛,身上穿著綠色毛衣、褐色皮裙、深黃色短靴,我第一個想法就是:「真漂亮!」她看的是一本印度女作家的小說,封面上是一個滿面風霜的女性肖像。我們喝著拿鐵咖啡,談了一個下午。原來安娜來自俄羅斯,十五歲時和母親一同移居加拿大。她告訴我俄羅斯人的娛樂不多,所以每個人都至少能彈奏一種樂器,她小時候就開始拉小提琴,常常和鄰居們在公寓的中庭開小型演奏會。除了母語俄語之外,安娜住在蒙特婁這些年也學會了法語和英語,可是最令我驚訝的是她還能說流利的日語,兩年前她曾在早稻田大學學習,還交過一個日本男朋友。她對國際關係很有興趣,以後想去國際組織工作。我不知道她原來只有二十二歲,想起在學校裡常常見到很多學生誇張的舉止,安娜卻這麼與眾不同,是來自寒冷的斯拉夫國度的緣故嗎?那天我初始還感到有些生疏,可是越聊越開心,她一貫淺淺的笑容,偶爾靜下來凝視著桌面思索。離開咖啡館的時候天空下起雪來,她把黃色圍巾緊緊紥在脖子上,經過服裝店”Miss Sixty”時她止步看著櫥窗裡的洋裝:「我很喜歡這種one piece,又方便又好看,妳呢?」我有些驚訝,原來優等生也喜歡買衣服啊?
後來我們相約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談的話題也越來越深入、越來越瑣碎,安娜的完整面貌逐漸清晰地顯現出來。她有一次提著一個紫紅色皮革手袋,我誇:「這個包包很好看!」她馬上說:「可是我後來好後悔,妳也有買了衣服或包包就後悔的經驗嗎?」我回說:「那當然!購物還是不要太衝動的好。」可是再次碰面時她手上拎了三大袋冬裝:「這是剛剛才買的,因為我的大衣內裡已經很舊了,所以……」喔,是嗎?她生日時我送她一支霧光口紅,她迫不及待找出小鏡子來把口紅細細描上,略帶光澤的淺紅塗在她的唇上的確很亮眼。我們也談異性,她最受不了脾氣壞、有支配慾的男人,我則討厭和女朋友分開付賬的男人,兩個人分別拿出皮夾算錢真難看,安娜同意:「其實輪流付賬不就得了,女人哪會在意吃飯出錢呢?」我還告訴她,自己到現在還不曾有膽量去追求喜歡的人,她直直瞪著我,不停地追問:「為什麼不?」安娜一定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子呢!
安娜在加拿大駐日大使館實習後就去了溫哥華,很快取得碩士學位,之後獲得在政府智庫工作一年的機會,再度前往日本。她不在蒙特婁的期間我也認識了新的朋友,但常常想起她,很想知道她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去年夏天突然收到她從法國寄來的明信片:「我現在在歐洲旅行,剛去了宏偉壯麗的聖母院。今年秋天我會回蒙特婁喔!」我看著那張聖母院的相片、讀著她熟悉的筆跡,驚喜莫名。十月份的某一天,我在地鐵月台等車,瞥見長椅上坐著一個穿著白色大衣的女孩,超短髮像小男生一樣,口紅泛著銀色的光澤,看去很時髦,不禁暗暗叫好:「真漂亮!」可是她怎麼也老盯著我看哩?我再仔細瞧,天啊是安娜啊!我哇哇叫:「妳變了好多!」她沒像我一樣手舞足蹈,仍然是那副淺淺的微笑:「我上個星期回來,昨天才找到公寓呢!」她兩天前才跑到學校辦公室找我,因為我的電話號碼已經換了。她那搶眼的頭髮是在東京剪的,這趟回來要在蒙特婁住半年,她同時取得美國名校的錄取通知和加拿大國防部的研究員聘書,正在想要選哪一個。雖然模樣變了,她依舊是個優等生哩!
我們因此又恢復了往昔見面喝咖啡的時光。她告訴我她才和一個從美國到日本工作的男朋友分手:「距離對愛情是不管用的。」現在回到北美來,又是單身了。她問我最近如何,我除了提到學校的功課和工作,還告訴她有幾個很親切的男性友人,幫了我很多忙。她聽了臉上泛起詭異的笑,而且越笑越起勁,我敲她肩膀:「妳那樣笑是什麼意思?」她說:「沒有男朋友的心情是很枯萎的,能夠遇到喜歡的人是好事耶!」我只好點頭稱是。情人節那天,我們倆坐在酒吧裡,看見很多女孩手裡抱著花、提著禮物、一臉幸福,不由得「鬱卒之情油然而生」。我說,畢竟要遇到喜歡的人不是容易的事,尤其很多認識的男生年齡都可以當我外甥啦!這一次變成她點頭稱是了:「所以我現在正在認真考慮,如果去唸書,就得繼續和小學生攪和(妳現在也不過二十五歲而已吧?),可是如果去工作,就可以認識很多『事業有成』的男士了(原來妳是用這種標準在決定前途的啊?)!」近午夜的時候,安娜已經喝了第二杯紅酒,她眉頭一縐:「啊,真是討厭,如果現在路邊有什麼『blind date盲目約會』我一定要去參加,管他是不是小學生都沒關係!」我聽了差點沒把嘴巴裡的酒噴出來。
我想,每個女人都像安娜,總在浪漫與現實之間搖擺不定吧?期待愛情的安娜畢竟還是一個理智的優等生,這幾天她終於告訴我決定去美國讀書:「既然有了研究計畫,就想快快去做它!」她的研究計畫談的是G8成員國的經援政策,是她最有興趣的國際關係題材,我說:「研究這種題目,妳很快就會遇到『事業有成』的男士的啦!」這個暑假她就要去美國了,為了做研究,她以後會去更多國家蒐集資料、甚至長期工作。她問我:「妳可以來美國找我吧?」何只是美國呢?我相信,就像在午夜的東京和蒙特婁街頭漫步一樣,只要我們能夠相遇,無論是感性的時刻或是理性的時刻,每個城市都會留下我們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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