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的沙龍 我想要一個沙龍，色澤艷麗、觸感細緻，又慵懶、又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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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台北，最快樂的事是擁有一群可以在午夜出來見面的朋友，不祇為了玩樂，也為了貼心的安慰。我們之間可以因為各種情緒問題把對方找出來，只要一通電話，讓朋友知道現在自己無法獨處，他們就會義無反顧地出現。通電話的剎那，心焦憂煩的那一方就會放心了，因為接電話的那一方非常了解、非常願意幫忙，而且他們在陪伴我們的同時自己也汲取了快樂－－有時我們去二十四小時咖啡館、有時去搖滾樂pub、有時去rave party，有朋友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我們在說話、聽歌、跳舞的肉體活動中將精力散盡。一夜過去，我們到復興南路上吃清粥小菜，情緒已經沉澱，即使生活難題依舊在，我們已經有勇氣再度上路。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白天驍勇善戰，身邊人來人往沒什麼感覺；夜裡卻情緒脆弱，才是最需要朋友的時候，偏偏此時眾人皆睡，所以能夠擁有在午夜見面的朋友是難得的福氣。他們不見得能為我們的難題提供解藥，甚至他們在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從來不出現的－－熱情只在夜裡熊熊燃燒，每一瞬都是永恆。他們是寶貴的資產，現在住在蒙特婁，我也盼望擁有這樣的福氣。

最近生活壓力很大，太多麻煩事要解決。上個星期很難熬，撐到星期五終於受不了了，很想和朋友見面，而且非得是貼心的朋友不可。才要在腦海中掃描，馬上想出一個非其莫屬的人：Fred！我打了電話給他，雖然已經快一個月沒聯絡了，他的聲音仍是我熟悉的像在唱詩的法語腔英語：「妳好嗎？」我聽見他的聲音就放心了一半：「Fred，今天晚上可以安排什麼嗎？」他問：「妳怎麼了？」我略微提一提，他問：「還有呢？」他堅持要我把難題全說出來，我便發洩般說了一件又一件，他專注地聽著，最後說：「我了解妳的心情了，沒問題，晚上我把Greg找出來，白天先忍耐一下好嗎？」

我放下電話，慶幸自己想起了Fred。兩年前在一個全是法國人的party上認識Fred，他是為我翻譯的其中一人，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總是很認真傾聽別人說話，同時沒忘記款待自己－－酒喝得最兇的就是他，每回醉了的時候，他喜歡跑到陽台上去看夜色，回頭暈沉沉地說：「啊，我看見星星跳舞！」Fred十五年前從故鄉巴黎來到蒙特婁，四十多歲的年紀已經有足夠的沉穩去面對生活中的困境，但也充分明白在困境中應當如何找尋快樂。
那天晚上我先到Fred的公寓去等Greg他們來，才到門口就聽見裡面acid jazz的樂音流洩一室。Fred一會兒就來開門，他的褐色頭髮長了些，我們在對方臉頰上互吻兩下，他扶著我的肩說：「今晚我們去舊港區聽音樂，一定會讓妳放鬆！」二十三樓的陽台望出去蒙特婁市區一片輝煌燈光，他的客廳卻只亮著淡淡的鵝黃色壁燈。Fred為我倒了一杯酒，我陷在軟沙發裡怨東怨西，他卻突然笑了出來，我一陣錯愕，他笑意未盡：「對不起，我知道妳今天心情不好，就去買了好幾管草，妳來試試吧！」吸了「草」以後人人都會止不住笑，這就是Fred驅散憂愁的方法啊？我踢他一腳。他突然說最近想搬到別的城市去，因為在魁北克待了夠久了，「可是，」他轉向我：「我明白，巴黎也好，蒙特婁也好，在所有的城市生活都是困難的，可是也是開心的。」

Greg在十點多來到，開車載著新女友Patricia和我們一起去了舊港區。那是一家很小的bar，坐了三十個人就滿了，舞台卻特別大，原來表演的樂團足足有五個人：小提琴、大提琴、吉他、手風琴和黑管，這個樂團從中歐來到蒙特婁已有一段時間了，最擅長的是猶太音樂。演奏一開始，我就禁不住全身轉向舞台專心聆聽，很素樸卻又很華麗的音樂，完全不使用電子混音，五種樂器像比賽一樣紛紛蹦出一個個熱鬧的音符，交錯融合成一股溫暖的音流竄入我的耳朵。旋律偶爾輕快、偶爾悲傷，穿著西裝、戴著禮帽的手風琴手一逕帶著淡淡的笑容，大提琴手和吉他手的臉隱藏在黑影之中無法看清，小提琴手和黑管手卻已經閉著眼睛沉溺在一次又一次的激昂獨奏中。聽眾的掌聲久久不絕，歡呼未竟他們又繼續奏出下一支曲子。

Fred向只穿著胸罩的女侍者點了酒，Greg還幫大家點了點心。我從Fred的外套拿出「草」，他一邊低頭和Greg談話，一邊馬上從口袋掏出打火機為我點火，眼睛看也不看。Patricia玩著我的Kitty包包，直說這玩意兒好亞洲呀，她去年看了蔡明亮的電影「河流」，覺得台北很特殊，街頭的景致和人們的模樣都和她去過的城市大不相同。我們從蒙特婁人的飲食習慣開始聊，越談越多，最後談到了我的問題，這些麻煩事她竟然全經歷過，她壓低了聲音：「我討厭妳說的那些人！」

樂團表演在一點結束，表演得最精采的小提琴手含笑向大家行了個屈膝禮，我們熱烈地鼓掌。都已經有些醉意了呢，身體輕飄飄地，Fred為我披上外套：「出去散個步吧！」我們踏出大門，零下十度的空氣撲上面頰，卻不覺得冷。舊港區的古蹟建築在夜裡看去特別沉靜，人行道上只有我們的靴子踏在積雪上的聲音。我望著精品店裡華美的衣飾和古玩，兵器博物館的門口有一隻披了白雪的駿馬銅像，Greg和Patricia禁不住在銅像下擁吻，Patricia 的粉綠色大圍巾醒目地掛在她的肩頭。我瞪大眼睛看，Fred伸手把我轉向另一邊：「哈哈哈，別看了，我來教妳讀法國食譜。」原來我們站在蒙特婁最有名的法國餐廳前，石刻的葡萄藤蔓垂在窗緣，餐廳裡小巧的食桌和燭臺隱隱若現，玻璃門上貼著的食譜密密麻麻是我看不懂的法文字。

兩點鐘，Greg開著車載我們回家。Fred下車前，轉頭又吻了吻我的臉頰：「要讓自己快樂喲！」我從車窗向他說再見，他直直往前走，揮揮手道晚安。

下一次見到Fred是什麼時候呢？我也不知道，只明白下一次我們見面時，必定又是深夜時分，瀰漫著酸與甜的滋味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