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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與點也」之隨想

論語　先進「侍坐」章中的思想義理極為豐富，歷來評說不一。原因在於，曾點所說本身就委婉而朦朧，孔子的贊同既是含而不露，令人費猜詳，又似乎與平時的聖人之言頗不相同，這不啻使人想起佛祖靈山說法時，與摩訶迦葉間「拈花微笑」的故事。佛門中講「以心傳心」，強調的是體悟。那麼，是否儒學也講悟性？回答應是肯定的。任何學派都講悟性，不悟，如何得道？又憑什麼堪稱學有專攻？
問題不在於悟性，在於曾點悟到的是什麼。曾點述志，先以彈瑟入藝，繼而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結果與孔子所想默然相應，他聽後當即長嘆一聲道：「吾與點也。」這說明曾點的悟性極高，一番話說到孔子心裡，師徒倆心心相印，不語自明。那麼孔子為何贊成曾點的說法？一點即明，明在何處？「暮春三月，穿上春裝，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少年，共去沂水中洗洗澡，去舞雩臺上吹吹風，然後一路踏歌而歸。」這畫面，固然同孔子歷來倡導「安貧樂道」的思想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如此曲折地描述，恰恰婉約地反映了孔子人生觀的「另一面」。孔子是講積極入世的，但他又寧肯「死守善道」，也不願同流合汙。孔子一生都在實踐和闡明著自己美好的人生理想，同時也始終在追求著人格的完滿，精神的高妙。理想與人格，在孔子眼裡是統一的，就像天道與人道不能分開一樣。他肯定人的存在，價值時，那他就寧肯退回到精神世界裡繼續進行自我修煉，使心靈得到安頓。因此，孔子曾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論語　公冶長）明確表示，他的主
張如行不通，那就只好坐一隻木筏子到海外去漂游了。這種「兼濟」和「獨善」
的靈活運用，正是構成中國士大夫既講進取、忍讓，又不乏閒適、曠達的人格兩
重性的基因。這可以說是「吾與點也」的潛臺詞。但還不止這些，「吾與點也」
還透出了更深一層的哲學意味，即對生命原意識的認同，孔子曾言：「天何言哉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　述而）在孔子眼裡，生命的存在是上天所賜
，善對一切生靈也就是敬天。今天我們已經知道，一切生物都有感知，都在本能
地追求著生的自由。不僅動物有各種欲望、衝動，即便是植物也不例外。前不久
，美國植物學家帕斯特研究發現，植物同人類一樣，不僅有「知覺」、「語言」
，而且有一種出人意料的「恐懼感」（見海外星雲一九九一年第二十二期）。孔
子時代雖科學還沒那麼發達，但尊重生命本性的思想，在孔子言行中是可以找到
的。而人又是生命的最高形式，以仁愛之心對人，則更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在
追求至高精神境界的過程中，也流露出他對愉悅而自由的生活的渴求，對回歸自
然的嚮往。水經注記道：「沂水北對稷門……南隔水有雩壇，壇高三丈，即曾點
所欲風處。」這說明曾點所看重的是風光秀麗的大自然之一角，在這樣明媚綺麗
、充滿原始情調而又十分高雅的環境裡「浴」，可託物詠志，可即景抒情，與山
水共語，同自然一體。既能清潔身子，又便於體驗生命的偉大，何等自由，何等
快活，從中又使心靈能得以淨化，這也就是禮記　儒行中所言之「儒有澡身而浴
德」的具體反映。……
孔子的「吾與點也」，雖未道明何必「與」，但言外之意，耐人尋味。聯繫他的「執其兩端」，「乘桴浮於海」，他那君子之道的潔身自好，以及對自我存在的
確證等等，「吾與點也」句，正是他亦曾戀慕閒適，亦曾嚮往超脫的心跡之表露
。於無聲處聽警雷，不語之中已有語。而從孔子人生觀的「另一面」中，不是也
可想及生命自由乃天命所定的規律性，從而發掘出儒術的溫良恭儉讓中更深層次
的豐贍涵義？
（節選自金丹元著儒風化雨　業強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