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不見了！這不是蔡明亮的電影，而是我內心的一陣嘆息。不知何時，天橋就默默地佇立在街口，每當騎著腳踏車經過天橋時總會下意識地抬頭看看他綠色底部斑駁雜竄的掉漆痕跡，橋上交纏不清的枯藤，那股破舊氣息的神秘感在耀眼夕陽背光下顯得十分灰暗滄桑，
前年，視覺傳播課的老師希望我們用三十六張照片闡述一個故事，因為需要一個俯瞰道路的場景，我第一次站上了天橋，踩著橋上劈哩趴拉響的枯藤殘枝，興奮地拿起數位相機往下不斷按下快門，擷取橋下陌生人的忙碌和擁擠。這一刻，佔有的不僅僅是生活經驗中少有的記憶圖像，更是一個全新獨特的視野。
這條路已經不是原本誕生的模樣，或許當初多數人喜歡從天橋身上跨越車潮，可是曾經受喜愛的天橋如今也被遺棄在過往的塵灰之中，人類終究是極度喜新厭舊的動物。此刻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橋上，用肉眼或觀景窗記錄著橋下的點點滴滴。那時我剛好吊車尾考上一間私立大學的大傳系，因為莫名原因而成立的新生科系，師資不但和入學簡章上所列的完全不同，而且課程的設計更是令人不敢恭維。除了一、兩堂自己覺得還算喜歡的課程勉強維持著出席率之外，自認學不到東西的營養課就選擇消極的翹課抵制。在那樣的漂浮狀態裡，根本不知道自己未來會以何種形態結束這一切。
那時我只要悶得發慌就會站在天橋上，觀看橋下的人群來來往往，年輕學生的嬉鬧聲與長者的步伐蹣跚成了歲月的強烈對比；就好比對面新開的速食店，用高聳的Ｍ字招牌睥睨著老天橋。觀察人群反覆流動時各種微妙的變化，就像國小課堂專注盯著一小滴紅墨水緩緩地在量杯之中暈開的感覺。
我稱之為天橋的時代。
曾經從教科書裡讀到有關冰河的移動方式，腦袋裡總會兀自想像實際運作的樣子。一種緩慢的沉重以及深刻的痕跡，就如同一個時代的流逝如此容易令人感傷，假使我們把時代的意義架空任意放上一些人際關係的代名詞，例如「友情的時代」、「愛情的時代」或者是「冷戰眾人」等籠統卻又具代表性的詞彙時，那時代的本身似乎是一種底片式的縮影，若你認真的用放大鏡檢視其內容，也許是遺失的片段加上當局者迷的主觀失焦鏡頭，通常你會獲得一直困惑無法理解的答案。
在影格與影格間舒服卻又病態的流動，就像冰河流轉，在事件與事件間的因果尚未進行時，人們已經不自覺地準備細瑣的前置作業，蒼白的粉筆痕跡描繪未來的景況，常說的宿命論通常只是多方配合下的產物，我現在進行的任何動作，嚴格來說也只是配合結果的共鳴。即使感受到某些事情隱然發生之際，卻又無能為力去改變什麼，在或然率的陰影和理性的考量之下只能默默的假裝任何粗糙不堪的疙瘩沒有刮傷內心平滑的表面，回頭細撫這些我們老是覺得毫無影響卻又導致整件事情崩壞的細部微變時，卻只能滿臉苦笑地說：「的確 一如往常。」
既然稱之為時代，那便是將時間囚禁於具體的阿拉伯數字循環，我似乎早在每個反覆歸零的關鍵時刻，確實體會到開始與結束，真切的存在於每個頹圮衰敗的個體。
在課業和打工的雙重壓力下，我漸漸地把天橋遺忘了，每天只是例行性的經過。無情的怪手背著漠然遺棄天橋的我，開始挖掘著天橋周邊粉碎不全的人行道，轟隆隆的施工噪音譜成了葬禮的樂章，老天橋湮沒於塵土之中。而我依舊每日往返於老天橋的管區之下，當時從動作上的表象來看，是無法預言天橋的毀滅，拉起了黃線僅是說明他們已經在施工了，那是屬於「過去」的事；弔詭的地方是，假設他們「未來」會持續動工，「現在」才起了連接的作用。假設他們「未來」沒有持續施工的念頭，天橋可能會哀愁地說我就這樣過了一生，一個被純粹停屍在黃線後的死寂建築物，也許有人會靈機一動架著攝影機和麥克風前來，也許會有更盛大的陣容，千餘人的觀眾，龐大的機器手臂以瀕死的病危天橋為背景，展開了一場荒謬的新聞秀。
天橋的形體即是未來的結果，那些無關緊要的施工皆是過去，從怪手的啟動可界定為現在進行式。然而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能盡如人意，都可以從物體的移動判斷我們所處的時光座標，例如一場夢就足以顛覆時態的穩定排列。由於自己根本無法像切豆腐一樣劃分「過去」、「現在」與「未來」，於是我把「現在」放置在過去的中點，因為人皆是由生演化至死，我們一直消耗時光並且將生命放置於「過去」，只要一開了口都不是「現在」。
夢中的我從天橋縱身跳下。眾人為我立了碑，可能是誤會我是為了民主自由而跳，台灣叩關聯合國失敗而跳，抗議升學主義荼毒莘莘學子而跳。無論如何，他們把我的募碑立在天橋底下，為了尊敬往生者，他們甚至在那裡搞了個圓環，我的墓碑上刻下民國九十四年五月，歡迎來到鳳山。
期末，我急急忙忙拎著數位相機趕到，因為我突然驚覺從未替天橋留下影像，只留下當初從天橋上俯瞰路面的相片，至於對天橋本身的印象竟顯得模糊不堪。我失落地站在路邊，並沒有看見天橋的蹤影，我猜應該是走錯路了。正當我要離去時，對面的速食店正好把黃色的燈打開，玻璃屋裡的小朋友歡笑著，我仰起頭看見那個Ｍ正在用不屑的眼神盯著我。旁邊賣小籠湯包的外省老伯伯跟我抱怨天橋拆了，以後下雨就沒地方躲了。我點點頭，心想現在天橋不見了，我以後要何去何從呢？
從那一天起就再也沒親近任何一座天橋，為了紀念在人生晦暗不明之際，猶如燈塔一般供我停靠的老天橋外。更重要的是醫生說如果我到了某種高度就極有可能縱身一跳了結自己的生命；他建議我絕對不要前往可向下俯瞰的建築物，像我這樣的病人到了那樣的高度後，會因為自己心中沉澱的感傷詞語，而結束如浮游一般無關緊要的生命。
昨天，我在路上燒著冥紙，放下菊花時，說：「你的消逝實在令人太感傷了，在我們還沒體會到生命的全部意義之前，你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們推移至生老病死的邊際。的確，當我們異想天開地將你囚禁於具體的阿拉伯數字循環時，我似乎早已在每個反覆歸零的關鍵時刻，確實聽到你的笑聲，存在於每個頹圮衰敗的形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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