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色雲浪,連綿翻騰,我坐在這片光景之上,腦海浮現一個人,想起他叫我名字的樣子,想起他的笑容和二道濃眉。
「哲安,哲安。」他喚我的態度不像只有幾面之緣的人,咱倆必在哪相處過一段時間,似乎很親暱,有過不少良好交流。
窗外的雲色漸漸烏暗,我還是想不出在哪遇見他,或是廣州或是台灣、香港、澳門的其中一處,或在這些城市我們共事過。
資訊部?人事部?財務部?貨運部?客務部?地勤?空姐?
我摸著頭,認認真真的想了一回,想不出他的部門位置。
我甚至在想他是男是女。
飛機搖搖晃晃下降高度,我把記憶往回溯,來這家航空公司當IT人員之前,我曾在電腦公司、資訊公司上過班,在電腦公司學會修硬體,在資訊公司專門寫人事薪資管理系統的軟體,他可能是某家公司的管理部人員,看我特別舒服,所以工作往來的時日,咱們很熟絡。
他給過我人事資料嗎?我們一起討論過扣繳項目嗎?我是不是有協助他操作首月的薪資計算?
我看見他穿套裝著窄裙,坐在沙發上。
印象裏,他從沒坐在辦公椅上,我得放棄我們共事過的猜測。
我和他的歷史再往前推,任職電腦公司前,鞋店和麵店,我做過短期工。
鞋店裏,我蹲在客人腳前,替不同的腳換鞋、繫帶;我在鞋盒倉庫中,焦急抺汗找客人要的鞋款、鞋號、鞋色,看到目標出現,我會一舒眉頭,比中特獎還歡喜。
老闆來的時間不多,會招呼我二句。我忘了他都說什麼,我的視線多落在他的肚腩尖,咖啡、土黃、深藍色橫條的薄線衫裹著,綿軟軟的肉。
另一個店員,年紀長我十歲,對鞋店這份工,不討厭也不來勁的做著,和老闆有一種平淡的默契,一個準時上工,一個按月放餉。
被腳臭薰蒸一夏天,我轉到香馥馥的麵店做事,我沒看到他的腳,也沒看他坐上圓板凳、低頭吃麵。
我想得煩燥了。
「蹬、蹬」機輪著地,到了我新辦公處。
〈2.〉
每次一出關,我就把他甩到腦後,忙於工作和旅遊,織羅我的繽紛人生。
可登機落座,扣上安全帶,我的視線一望向小窗,他又迎面而來叫我。
「哲安,哲安。」
他會是我同學的家人嗎?是某人的姐姐或阿姨?把我當做弟姪的同輩,所以他會拉著我的手,在我頰上吻一個。
我總以為他是我工作後認識的人,因為他的樣子很成熟。
從飛機升高,我思索他,偌大的記憶窖,找不到他的身影,他究底是藏在哪一口箱底下。
我們會不會在某處街道又遇上,甚至就在下個機場重逢。
因為他,我想起我的外婆、外公,在鄉下和他們渡過的暑假。我理個小平頭、穿著白色制服,躺在稻草上望天看雲,外婆的鄰居養了二頭黃牛,用來犛一大片綠油油的水田。
現在,我正位於小時侯望的天空往下看,窗外阡陌土地或萬家燈火愈現愈明之際,我對他的好奇達到了頂峰。
我想立刻回到當時情景,回復我和他一起的時光,好揭曉他在我生命中的意義。
〈3.〉
半年來,他是我心裏的謎。
我第一次出關想到他,破解了這個謎。
空姐走過去,轉頭跟同行空姐說話時,白色的臉上黑墨墨的二道眉,我凝視空姐拉行李箱桿的手,恍然想出他是做旅遊相關的行業,好像還做過別的買賣,似乎要給人生活精采的感覺。
他是我媽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我叫她茉阿姨。
自我有記憶以來,茉阿姨就在我家出入。她短髮,也長髮過,喝茶也喝果汁,說話的內容不外問侯、聊聊近況,大多是工作上的見識。
茉阿姨年輕時當過空姐,兼跑單幫,後來開旅行社帶團,長年在飛機上生活。她久久來一回,每回都摟著我,給我帶來各國玩意,我房間架上的俄羅斯娃娃、泰國木偶、英國士兵、瑞士音樂盒…是這麼來的。
但她一踏出我家的門,就不再被提起,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工作時,我直想著茉阿姨,關於她在我臉上的吻,含著對晚輩的關愛,和別樣的甜蜜。
十七歲時,我身形高過她,學生制服下有成年男子的體魄。她一進門,不單墊起腳尖擁抱我,凝望我的那雙眼,有出水的深情。
這趟出差,我哪也沒去,只留在旅館裏想她。
我就像遭遇輕微電擊,她的暗喻讓我心弛神迷。
錯不了,她是我的初戀。有二年的時間,我盼著他來家,我在日曆上做圈叉符號,十分之九是深刻的叉叉,儘管一個月他只來三次,顯然比以往一年三次來得多。
我媽察覺不對勁,訓誡了我一頓。
「茉阿姨呢,是你爸的初戀情人,你們父子剛好一對,我還讓她進出咱們家,是因為有份虧欠。你小孩子跟阿姨差了好幾十歲,談什麼感情,能見光嗎?你趁早收了心,我就當沒這回事。」
哪份虧欠呢?我媽不肯講,我拉著記憶的繩索往上攀,攀見了不忍卒睹的舊事。
茉阿姨一心要自由,往天上飛的時侯,把陸地的未婚夫託給了好朋友林香芸照顧,後來的我爸和我媽。
我在爸媽的結婚證書下發現了委託書。
『本人康茉莉為追求女性自主的天空,將未婚夫陶言彬委託予好友林香芸照顧,至本人落地與陶言彬成婚為止。』
委託書下款,有三個人的簽名,時間是我出生前十九個月。
大概是茉阿姨休假回來,曉得我媽懷了我,主動退出。
茉阿姨心裏,也是有一份難以彌補的虧欠,對我爸、我媽,和她自己。是她自己選擇了與眾不同的生活,她得承受那質變的後果。
我和她的最後一次見面,家門外聽她哭吼得好響,「林香芸,我的男人我放手讓你照顧了半輩子,我男人的兒子讓我多看兩眼都不行,你這一點點雅量也沒有,還說什麼生死相交的好朋友。」
我開門,撞見他拿起桌上的檀香塔,使力的灼燒我媽的手臂肉,我再喜歡茉阿姨,也承受不住她粗莽的行為,母親刺熱的痛烙在我的心坎上。
是我,將她怒推出門,丟出她隨身的行李箱,逐出母親的生活、鏟除了我的記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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