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明瓊有兩道細長的黑眉,她拉著行李箱走過來的樣子,讓我想到茉阿姨。
我們從香港回來,就決定結婚。
太平山頂,我興奮的俯瞰香港島、九龍半島、維多利亞港,眼裏看的是璀璨夜景,心底真正喜悅的是她的美色,我們坐上纜車沒多久,明瓊問我願不願意娶她。
和明瓊相處,我變得既幽默又快樂,我怎麼會不願意。
我要生個像我的孩子,不,最好他有道濃眉,凸出的五官。
我嘟嘟嚷囔,「有濃眉的孩子,就不像我了。」
「傻瓜,他可以長得像我啊。」明瓊說這話的時侯,蹺起水亮誘人的雙唇。
明瓊的一雙大眼,抺上藍色系的眼影和睫毛膏,鼻子秀挺,一張臉十分明朗,孩子若能長得像明瓊,真是福氣。
我們剛渡完蜜月,明瓊告訴我有喜了。
〈8.〉
我盼望這孩子,證明我的存在。隨著他在羊水裏伸腿長肉,我周身淡化的虛線逐一實現。
孩子落地那刻,我看著他,那股重生的喜悅,使我也想大哭一場。
出生紀錄上,印著他的小手小腳,載明2300公克的重量,我把他抱在懷裏,這二公斤重的小傢伙,給了我莫大的落實感。
七月早產的兒子很像我,眉毛虛虛的,平平緩緩的臉,眼張開來一條縫大。
假日,我穿著明瓊替我買的便服,有黃有紅,帶兒子出門。我教他認識太陽月亮、橘子蘋果,他向我擠眼吐舌、咿呀學語。
「爸爸,爸爸。」
他睜圓眼叫我爸爸,每一叫喚,都像一枚戳記,證實我的存在,讓我擺脫隱形人的行伍。
不需要人告訴我,我明瞭自個每一踏步忒有精神,做人做事都來勁,會主動吆喝著上館子溜街。
我沒有對明瓊提到關於隱形人的想法。事實上,她愈來愈像隱形人了,她卸下妝,兩道細長的眉、眼神和唇線皆消失;在家裏,她像是自動煮飯機、洗衣機、拖地機,有她自己的運轉。
兒子周歲捉周,我們請了幾個同事來家裏吃油飯。大人們忙著拿算盤、筆、鍋鏟、玩具槍、小汽車吸引他注意,他看一眼我手上的滑鼠,全神打量我的臉,嘲諷的舉起手、用掌心捉了二下空氣。
所有人都猜不出是什麼意思,明瓊望著兒子的背影,把動作解釋為雄心壯志的頂天立地。
我心裏頭明白,叫我爸爸的兒子想說什麼。
他說,「你是隱形人,我以後也會是隱形人,咱倆像空氣。」
〈9.〉
弈秋愈長大,臉上像經過造山運動,鼻隆眼窩深,眉毛濃密金黃,唇尖常不滿似的嘬著。
他在我手上的重量愈來愈沉,抱一下就乏了,他也不願老被我兜著,爭取到更大的活動空間。
家裡有他的遊戲間,餐桌加了張他專用的椅子,一套兒童用的碗盤、叉匙。
不多久,又添了張隱形人專用的椅子,白瓷的碗盤、滾金邊的筷子。
隱形人的眼裏沒有我,不會向我打招呼,卻和我的妻兒處得很好,我很想當做他不存在,但是他的兩道濃眉,標顯他的位子,與我兒子同個版形。
我家的菜色口味變了,不再有糯米雞、芥蘭牛肉、雪裡豆干下飯,一盤盤的雞豬牛排,得在餐桌上用刀鋸成小塊才能入口。
一個傍晚,我和他坐在長餐桌的兩頭,他藏在全版的英文報紙後,我用中文副刊遮眼,讀到一則小語,「如果你正在跟另一半冷戰,那你要慶喜,表示他還在乎你;如果你每晚跟枕邊人搶被子,那你要慶喜,表示他還沒睡到別人床上;如果..」
讀到這裡,明瓊慌慌張張進門,說兒子在公園被拐子帶走了。
她對隱形人哭喊、道歉,不和我商量怎麼找兒子。我忍著氣,到公園找,去報警,張貼尋人啟事,待在家裡等消息。
我還是當做隱形人不存在,直到他躺在我的床位,我大叫,「你是誰,你是誰」,沒人聽到我的聲音,隱形人反倒把明瓊抱得更緊。
我淡淡的怒意表情,誰也威脅不了。
〈10.〉
弈秋就算沒有失蹤,也不能證明我的存在。婦產科醫生早告訴我,弈秋是足月出生的健康寶寶,只是明瓊堅稱他早產,那時我們結婚半年多六天。
我矇心,打算一輩子自欺,好活在明瓊和弈秋中間。
可是,他回來了,弈秋的生父。他撇下歐洲的妻小,選擇了念茲在茲的明瓊。
他闖進我家,我矇眼,我還貪戀弈秋叫我爸爸的踏實。
「弈秋,弈秋。」
十三年後,他的腦海會不會浮現一個人,想起我叫他名字的樣子,想起我的笑容和平凡的臉。
我拉動龐大的行李箱,通過海關、走出機場。茉阿姨離開我的時侯,我十九歲,而我離開弈秋,他剛滿周歲,我怎能期待一歲大的孩子記住我。
披上深暗的大衣,像個隱形人一樣,我帶著不被記憶的悲哀,沒入人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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