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四月, 總是這樣悶熱,
像是鎖在空調壞掉的老爺車裡, 曝曬在炙熱的38¯C的艷陽下,
CD Player又恰巧壞掉, 悶熱而無聊;
你就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 只能哇哇的哀嚎,
靜坐在裡頭等待購物的爸媽突然驚覺把你遺留在車上。
然後, 常在出奇不預的時刻, 就來一場讓你無處遁逃的大雨,
讓路上狂飆的騎士們奔走, 像是被驚嚇的螞蟻竄逃在各個騎樓底下,
然後規律, 非常非常規律的,
打開車廂, 拿出雨衣套上, 再用賽車手的姿態揚長而去。
這就是我在的四月的台北。
在這樣的四月, 難得放假, 好不容易不用再去店裡當花瓶,
為什麼要說自己是花瓶?
喔, 因為我的任務就是每天光鮮亮麗的帶著微笑,
站在櫃檯對著小自七歲, 老致七十歲的女人們一一搭訕問好,
你說, 世界上少了我這種人, 又有什麼不同呢?
我只能說, 那大概就像少了置放在一盞玄關的美麗立燈,
少了它其實也不致讓你跌跌撞撞不知道桌椅的方向,
但多了它其實也只是充添一點所謂的「羅曼蒂克」罷了。
像是一盞美麗的立燈的我,
搭了捷運, 過了一座橋, 去隔壁的那個區塊的老舊電影院, 偷得一點點的安寧。
沒辦法, 室友像是發情中的公狗, 來者不拒。
我總在夜裡聽見兩人在浴室沖澡的聲音; 要不就是起床後看見打包好的垃圾袋,
裡面有一堆像是餛飩的衛生紙團, 偶爾會有Durex的包裝,
在發臭的垃圾堆裡閃亮著。
「你也可以啊!」有天, 猩猩這樣跟我說, 他就是那個我說像公狗的室友;
仗著房間架上一排獨立製片的電影, 沒有中文字的進口搖滾或爵士CD,
還有什麼村上春樹的小說、葉慈的詩集...他說這樣子把妹就很容易。
笑話!
我都等女生自動送上門, 哪需要什麼花言巧語, 跟他的狗屁藝術當情慾的掩飾。
話雖說如此,
還是偶爾跟那群野獸派的兄弟們去東區的夜店廝混,
偶爾仗著身高優勢拐騙幾個女孩子發生你情我願的一夜故事;
偶爾放著約翰藍儂的歌掩蓋自己和高樹瑪利亞或美莉蘿或惠香幽會時,
忍不住發出來的低聲呻吟。
不過是一個寂寞的都會男子, 赤裸裸的日常生活罷了, 我自己安慰自己;
雖然也交過幾個女朋友, 但對我而言, 這些所謂的女朋友,
似乎只是一種可以名正言順做愛的伴侶;
偶爾陪她們逛逛街, 吃吃飯, 看看電影,
卻不曾有一個能夠走進心裡的世界,就算在你身旁多了一個呼吸也不覺得尷尬,
多了一個體溫你也不覺得不自在的那種陪伴。
直到我遇見她。
就是在那個燥熱的四月, 我這座美麗高挑的立燈,
搭捷運過了一座橋去看一場一個人的電影的那一個下午。
電影院的冷氣似乎還不夠強, 空盪的二輪片播放室,
除了兩個無業遊民坐在裡面躲避外頭的大太陽,
還有一個翹班來偷閒的Office女郎, 跟幾對附近的大學不知道是翹課還是空堂,
跑來電影院打情罵俏的小情侶, 不過這已經超乎我所預料中的熱鬧。
為了慶祝久未有的陽光, 我選了一部金凱瑞的電影當作紓解鬱悶的出口;
剛分手沒多久的前女友常在半夜打來無聲的電話,
在哪頭不知道是厚重的呼吸還是低聲的喘息, 反正不花我的錢,
我就那樣把手機放在喇叭旁, 跟她分享電風扇嘎嘎運轉的樂曲。
先是一部堪稱女孩子看了必落淚的日本動畫, 配上中文配音倒是讓我發噱,
劇情更像是卡通版的斷背山令我哭笑不得,
就在風雨交加的那個夜晚, 那個女孩推開門,
將陽光帶進漆黑的電影院, 敏銳的光線, 刺痛了我習慣黑暗的瞳孔,
我偏過頭想看看究竟是誰那樣無禮的攪亂, 卻迎上她模糊輪廓中那對閃亮的眼,
自此後我便無法忘記她的眼神了,
在燦爛陽光當背景之下, 竟顯得那樣幽靜深遠而令人產生追尋的慾望,
以及害怕觸碰的恐懼。
往後我想起那瞬間的眼神交接, 便覺得她就像電影中的羊,
從磅礡大雨中走進我躲藏的破舊小屋, 打翻一池湖水的平和。
那已不能用漣漪形容, 那應該稱之為波濤洶湧的暗流。
心裡從未那樣的澎湃過, 我想知道關於更多她的事。
中場, 她又打開門迎向那陽光, 我便邁步隨著她出走;
我這才看見她很隨性的穿著一件綠色的外套和深藍色的牛仔褲,
卻踏著很突兀的艷紅色高跟鞋, 是一幅交織著衝突卻帶著和諧的畫,
在河畔的夕陽餘暉中, 閃耀著金黃的光芒, 卻在那光芒之後有著濃重的灰黑。
她灼灼的眼, 在菸隻燃燒的煙霧中依舊透出那樣無法看透的迷濛,
她的輪廓依舊是那樣模糊而無法捉摸;
我背著手, 不敢也不想不願去干擾她所存在時的美好,
一種禁止進入的暗號很明顯的在她所在的區域對我發出警告。
我望見她的眼神眺向遙遠遙遠那端藍色的天空, 南方的海;
你可能會說, 屁啦! 哪能在台北市郊的河畔看見海?
我無法解釋, 但是在她深邃的瞳孔裡, 我的的確確看見一片遠闊的湛藍,
又像是無窮無盡的宇宙, 又是要將所有一切吞噬的黑暗。
就那樣坐著, 靜止在那邊不知道多久多久,
直到火紅的顏色染遍河面, 又漸漸映照上夜的漆黑,
又點綴上旁邊大樓的點點燈火,
她始終定定的沒有移動過目光,
唯一的動作就是拿起口袋中的黑色菸盒, 拿出白色的菸,
用火柴劃出火光, 點燃菸,
伴隨她的呼吸, 菸頭的紅, 就那樣打著節拍似的在黑夜的背景下跳動著。
後來, 她轉了轉左手無名指上那個沒有任何刻痕的銀白指環, 然後用右手脫下,
緊緊的在手心捏了許久, 然後奮力的丟往那條下雨後會氾濫成災的河流。
銀色的指環在橋上呼嘯而過的車燈的映照下, 發出流星般短暫而璀璨的光,
接著就被黑暗吞噬, 不知道是沉進水中亦或是跌墜在雜亂的草叢,
不過那不是重點, 重點是頓時我覺得好像什麼東西也被拋出去一般,
就輕飄飄的, 像是阿姆斯壯頭一次在月球上體驗失去地心引力的輕盈,
又像是沉澱在深不見底的馬里亞納海溝的最深處, 查林傑海淵。
女孩起身, 用力而突然的轉身差點撞上一直在她身後的我,
「那一切只是一種過程。」她像是洞悉我將要說些什麼似的,
我便將那句積壓在心裡許久的「妳怎麼了?」又收了起來。
我們沒有其他的交談, 女孩就隨著人潮的湧動, 消逝在燈火闌珊的嘈雜裡,
我默默的在心裡畫了一個驚嘆號跟疑問, 卻也不覺得那有尋找答案的必要。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