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作者的生命質地和心靈紋理這回事。
上一篇,我們談的是林夕。我們談無常,談糾結,談不盡釋然的釋然。而把它反過來,就是黃偉文(Wyman)。
別這麼輕率好嗎,我知道你們心裡正如此這般地碎碎唸。但,很多時候,在文學史或藝術史上,總得把兩個人湊在一起,才更能煥發二人個別的風華。這是種一加一大於二的概念,就像李商隱和杜牧,或者畢卡索與馬諦斯。看起來是相反的,但其實是相輔相成。
這麼說吧,把繩子亂糾亂纏,結成愁腸一綑,無從解起,這是林夕的詞;明明繩結可辨可認,卻偏用力一扯而斷,落得畸零殘缺但瀟灑痛快,這是黃偉文的詞。同樣是痛,是哀感,不過處理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說把糾結反過來,並不是坦然;這種感覺難以名狀,若用我的話勉強統攝之,我會說成是「極致」。
這是一個面向,尤其是早期黃偉文詞作的一個面向。近年無論林黃二人,情歌歌詞的質與量都不復當年勇,而把主要的關懷放在其他主題上,像林夕寫的佛教哲理等,這是不爭的事實。相對而言,黃偉文也寫哲理,但他的哲理卻表現得非常符合香港的「中產」文化,易於入口,即聽即用,不深奧不迂迴,不像〈不來也不去〉,而是喜歡從一件普通不過的人事物娓娓道來,妙在若即若離而發人深省,代表作如陳奕迅的〈苦瓜〉和男人玩物四部曲、Shine的〈燕尾蝶〉、何韻詩的〈青山黛瑪〉等。這種託理於物的筆法,是評論Wyman作品者必然會談到的;但本文囿於篇幅,也為了與〈略談林夕〉一文的主題相呼應,且我私心偏愛黃偉文的重心本不在此,故只好遺珠,僅在此稍作介紹聊備一說。
在進入「極致」的詞作之前,我們先請黃偉文來說說他是怎樣看待填詞這回事。Wyman寫給Eason的作品中,有兩首詞,既是說Eason的歌者之魂,也同時剖白了他的詞家之心。其中一首就是家喻戶曉的〈浮誇〉;至於另一首,歌名剛好與〈浮誇〉相對照,是〈反高潮〉:
反高潮 陳奕迅
作曲:陳奕迅 填詞:黃偉文
編曲:王雙駿 監製:王雙駿
這秒鐘 十分感動 接下來 只可以更加激進
如若要平庸 十一分的平庸 微笑大笑後必須發瘋
動不動 就很感動 縱壞時 生死也懶得起哄
娛樂再無窮 但本質都雷同 矛盾漸進就已是沉淪
*如何留得住高潮 一招了 太過少
靈與慾已升級了 怎可再跌落寂寥
這十八層怎麼跳 (這道斷橋即管跳)
敵不動 自己不動 厚面皮 一刀刺進都不痛
危難中兒童 撞冰山的郵輪 難煽動我又滿面愁容
Repeat *
不清楚 怎麼縱壞了
不得了 想得到 得到了嫌少
這一秒 只知多麼需要
Repeat *
心不死 我最初情感漸失調 糟了
最近連高潮都停不了 連高潮都煩擾
「反高潮」(Anticlimax)乃敘事學用語,意指讀者/觀眾期待情節本應到達高潮的地方,卻沒有出現高潮,以此造成落空與失望的效果。黃偉文在這裡的意思是,歌迷因歌手或詞人交出的表現或作品而感動,而下一次,只會期待演出或歌詞更加煽情,能持續激起其感動;彷彿這種「感動」有抗藥性一樣,音樂人每次開出的藥方,「煽情」的藥效只能愈來愈強。因此,歌詞首句劈頭就說:這秒鐘 十分感動 接下來 只可以更加激進,而到了後來,再強烈的藥方,如歌詞中灑生離死別等「狗血」也無從奏效:動不動 就很感動 縱壞時 生死也懶得起哄;所以詞人的難題便是如何留得住高潮,如何留住觀眾的感動。這其實是兩難困境:若音樂只顧滿足歌迷的娛樂煽情需求,還是自己真正想做的音樂嗎?(娛樂再無窮 但本質都雷同 矛盾漸進就已是沉淪)黃偉文在詞中沒有明確解答,可是如若要平庸 十一分的平庸 微笑大笑後必須發瘋這一句,已預示了〈浮誇〉的到來。
我們聽〈浮誇〉時都只知道〈浮誇〉,從不想像這「浮誇」的宣言,其實是直面著〈反高潮〉所示的矛盾前提。我們只看兩段副歌的歌詞:
你當我是浮誇吧 誇張只因我很怕
似木頭似石頭的話 得到注意嗎
其實怕被忘記 至放大來演吧
很不安 怎去優雅
世上還讚頌沉默嗎 不夠爆炸 怎麼有話題
讓我誇 做大娛樂家
你叫我做浮誇吧 加幾聲噓聲也不怕
我在場有悶場的話 表演你看嗎
夠歇斯底里嗎 以眼淚淋花吧
一心只想你驚訝
我舊時似未存在嗎 加重注碼 青筋也現形
話我知 現在存在嗎
如果說〈反高潮〉仍在試圖調和市場與藝術的矛盾,那麼〈浮誇〉便是擺落凡俗目光後的自在放歌。然而這並非沉淪在只欲「留住觀眾高潮」的遞進式煽情,也不同於全然放棄市場的「跌落寂寥」;經過數年時間,黃偉文在其中確是找到了辯證的出路。〈浮誇〉不是不忠於自己,相反,這是完全的展露流溢著「我」;而將「我」展現至極致(至放大來演吧),便是「浮誇」,便能成為觀眾注目的焦點。於是吸引歌迷的方法,便不須從俗地配合其感動而演出,而是製造驚訝,以自身近於瘋狂的「極致」表現方式。夠歇斯底里嗎 以眼淚淋花吧 一心只想你驚訝,如此不悔不渝的狂放所訴說者,是真正音樂人的血淚宣言;Wyman和Eason都需要觀眾,需要舞臺和鎂光燈,但這不是為了取悅,而是為了用浮誇演繹自己卑微的存在。
所謂藝術,是卑微存在的浮誇展演。Wyman的多數作品,也許該如此理解。
這句話的重點,是「極致」:寫盡它,儘可能的挖,用盡全力的剜,愈深愈好,深到無以復加更好。是黑暗就把它寫得天地糜爛(傅佩嘉〈絕〉),是勇敢就寫得一往無還(側田〈命硬〉);如果卑微就卑微到底(陳小春〈犯賤〉),如果快樂就樂得不可一世(黃耀明〈小王子〉)。於是他寫愛,便能有〈漩渦〉的天塌地陷;寫恨,便要如〈(你沒有)好結果〉的蝕骨錐心。其他詞人或有隔靴搔癢之弊,但聽黃偉文的詞,卻總聽得出全然的酣暢淋漓。
另一個重點,是自我的「卑微」。試看〈垃圾〉,這是盧巧音除〈好心分手〉外的又一代表作:
垃圾 盧巧音
作曲:陳輝陽 填詞:黃偉文
編曲:Ted Lo、陳輝陽 監製:陳輝陽
如果我是半張廢紙 讓我化蝶
如果我是個空罐子 為你鐵了心
被你浪費 被你活埋
讓你愉快 讓我瓦解
為你盛放 頹廢中 那媚態
*留我做個垃圾 長留戀於你家
從沉溺中結疤 再發芽
情愛就似垃圾 殘骸雖會腐化
庭園中最後也 開滿花
#被世界遺棄不可怕 喜歡你有時還可怕
沒法再做那些牽掛 比不上在你手中火化
不需要完美得可怕 太快樂如何招架
殘忍不好嗎
Repeat *##
灰燼裡被徹底消化 我以後全無牽掛
甚麼都不怕
這首同樣是Wyman慘情歌的代表作之一。如果我是半張廢紙 讓我化蝶/如果我是個空罐子 為你鐵了心,首兩句意象的雙關運用,正見黃偉文的擅場:由廢紙聯想到「化蝶」,是取用自梁祝死後為對方化蝶廝守的故事;「鐵了心」既指「空罐子」的鏽化,更是言「我」對「你」的死心塌地。此二句奠定了全篇「垃圾/我」的象徵意涵,即「我」是在一段關係中被對方拋棄的「垃圾」,卻仍願為對方「鐵了心」。主歌第二段分從兩處寫,一是如長留戀於你家的廚餘,無人清理,從稠膩中發酵成如銅綠新芽的黴菌;一是如庭園中的腐骸棄物,說不定也能化作春泥,而開出盛放的媚態。不難看出這段的語調是自嘲的,卑微如垃圾,卻憧憬著這段關係終也能發芽、開滿花,能博得對方的一瞥;但這種自嘲,卻不是一般的反諷修辭格,而是瀰散著在沉淪墮落中自憐自賞的扭曲美、變態美。「卑微」的「極致」,黃偉文的慘情歌風格大抵如此。
進入副歌,沉淪感繼續推進,被世界遺棄不可怕 喜歡你有時還可怕,宛如極卑微者對自身存在的吶喊禮讚;前句一揚後句一抑,而歸結到比不上在你手中火化,「我」樂於墮落,樂於頹廢,甚至主動請求殘忍的刑求,甘被活埋、被瓦解(殘忍不好嗎);至曲終,灰燼裡被徹底消化 我以後全無牽掛 甚麼也不怕,更進一步連這卑微的主體也消解淨盡,而「我」卻是享受其中。這種沉淪,這種卑微,隨著歌詞的層層深入,竟是到了近乎變態的極致。
黃偉文的慘情歌,常予人一種畸零者對在上者委曲求訴的感覺,且總帶有對自己次等身份的某種執著與自憐,而形塑出奇詭異麗的變態虐戀美學。說到底,不論是〈浮誇〉或〈垃圾〉中的「卑微」體現,都是源自潛藏於詞人筆端的畸零感。黃偉文寫給陳奕迅的「病態三部曲」正是絕佳例子,如〈打回原形〉裡長滿斑點的怪人,害怕熱吻中的對方發現他的真面目時,會被嚇退,轉身離開;或如〈防不勝防〉中的跟蹤狂,在前度情人家中的唱機放下唱片,便當作是曾與他一起分享過同一首歌;以至如〈十面埋伏〉的浪蕩者,不斷在街頭循著對方的行蹤,只渴望裝成巧遇再次會面。其他寫給陳奕迅的,如〈低等動物〉、〈我不好愛〉、〈裙下之臣〉等,或是李克勤的〈我不會唱歌〉、陳小春的〈失戀王〉等,單看歌名,已能略知一二;其筆下的主角,總有種如歌劇魅影般,自卑而自戀,專情而扭曲的極致形象。在鏡頭前異常出位的「花蝴蝶」黃偉文,求諸字裡行間,佔大部分的,卻是如此不對稱的畸零人書寫;箇中原因,自是耐人尋味。
我們再來看另一角度的「極致」。彭羚和黃耀明的〈漩渦〉,與上面這首同屬〈垃圾五部曲〉之一,但這次寫的是熱戀:
漩渦 彭羚、黃耀明
作曲:陳輝陽 填詞:黃偉文
編曲:陳輝陽 監製:黃耀明、李端嫻
沿著你設計那些曲線 原地轉又轉墮進風眼樂園
世上萬物向心公轉 陪我為你沉澱
逾越了理性超過自然 瞞住了上帝讓你到身邊
即使愛你愛到你變成碎片 仍有我接應你落地上天
如你化作了粉末 誰還要健全
*來沉沒在我的深處吧(埋在愛情下)
世界快要變作碎花(來接我吧)
趁這結尾嘆口氣吧(原諒我們吧)
答應送我最美那朵水花 可以嗎
#來擁抱著我 形成漩渦 捲起那熱吻背後萬尺風波
將你連同人間浸沒 我愛你亦是那麼多
來擁抱著我 從我腳尖親我 靈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墮
戀愛在蠶食我 如地網天羅 不顧後果 這貪歡惹的禍
是誰在吞沒誰也奈何 是誰被捲入誰紅顏禍
Repeat *
來擁抱着我 形成漩渦 扭曲那萬有引力倒海翻波
直到這世界徹底攪拌 清清楚楚只得我們
直到這世界徹底癱瘓 剩下自己在遊玩
Repeat #
沿著你設計那些曲線 原地轉又轉墮進風眼樂園
世上萬物向心公轉 沉沒湖底欣賞月圓
如果得挑一首曲詞編唱俱佳的廣東歌,我的「心水」之選會是這首。黃偉文是個工於發端的詞人,「漩渦」的意象典型,無非是不斷向下螺旋迴轉的迷幻魅力,而兼有墮落、沉淪,乃至性慾等象徵意味(試想想余光中的〈雙人床〉);然而所有的這些,他只用頭兩行便全部包攬了:沿著你設計那些曲線 原地轉又轉墮進風眼樂園/世上萬物向心公轉 陪我為你沉澱。Wyman作品的獨特美感,在「風眼樂園」一詞中正好體現:墮落埋身在漩渦風眼,致命的迷幻,在他眼中卻如極樂的遊園;配合下句瞞住了上帝讓你到身邊去看,這愛情渦卷,竟是超離俗世的禁色伊甸園,不為上帝所容,而你我偷嚐情慾禁果之罪人仍無倦嬉遊其中,直至天地糜爛,世界淪為粉末、碎花,也任其生滅,只在意喚對方取贈最美的水花一朵。黃偉文的變態極致美學在此再度表露無遺,詞中多次強調的靈與肉雙重沉淪,世界崩壞而你我情色獨存,末日前的放縱狂歡等等,此種最深、最底、最暗的墮落,在詞人筆下是如此毫不諱言;而潛藏在各種「漩渦」隱喻背後的,則是同樣深、底、暗的畸零感。因為詞人知道,這種熱戀,是風眼,是禁色,是法外的伊甸園;但與林夕不同的是,他雖矛盾,卻不悔不尤。
讓我們以最後一闋詞為本文作結。這是黃耀明的〈小王子〉:
小王子 黃耀明
作曲:蔡德才、黃耀明 填詞:黃偉文
編曲:蔡德才 監製:蔡德才、黃耀明
*戴琉璃冠冕 襯毛毛披肩
到浮華市面 兜一個圈 巡視半天
你流連商店 我環遊花園
總有奇逢兩段 花開兩邊 閒話兩端
(搜索銀河散落 星的碎片 沿路四濺)
#願奇異恩典像碎片 天天發現
幸福體驗 從未破損
(幸福體驗 留下愛惜保存
午間小聚 來做美點)
你年齡不變 我靈魂幼嫩
靠情懷判斷 不計年月 年月太短
以純情的臉 與霓虹競艷
喜愛成為焦點 一旦停電 還是會閃
Repeat#
流連在花園 春色染在髮端
薔薇杜鵑都賞遍 抬頭發現
地方天圓 誰讓我掛牽
Repeat*#
一片歲月靜好。相較於〈垃圾〉、〈漩渦〉,這裡筆觸及處,竟是如此繁盛美滿的童話;但也請莫忘記,這也真的只是給大人看的童話而已,歌名〈小王子〉所顯示的,難道不是這樣嗎?幸福體驗 從未破損、你年齡不變 我靈魂幼嫩,讀這兩句,不禁讓人想起容祖兒的〈黃色大門〉:今天雖則長高了 牆上繼續掛的 還是我六歲的畫。再美好的景象,終究是已經永逝的原鄉;又或者,這原鄉從來只停留在想像中,那些奇異恩典與星的碎片,原未曾變現。
但文學不正是這樣嗎?你要相信歌劇魅影的黑暗或光明?在文學現實與生活現實之間,我情願浸沒在文字變現的絢爛醚醉星圖。詞人如此,我亦只能如此。這不是幻想。但幻想又何妨。一如〈黃色大門〉中,Wyman筆下讓別人視為幻覺的精心編繪:
讓那 彩虹長橋無限伸展
飛象日日雲上表演
魔幻現實尋到相交點
在我心房的 黃色門裡
保存著 未坐那火箭
或對黃偉文而言,填詞便是能讓「魔幻」與「現實」交會迸現的絕美之時,「現實」是畸零禁色,「魔幻」是保存完滿的靜好歲月;於是那如歌劇魅影般不遺餘力的浮誇展演,也許便是用以築成銜接兩者的文字虹橋。詞人與歌者的黃色大門裡,你願打開的話,一切原鄉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