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流傳在網上的法國BAC (類似臺灣學測的公開考試)哲學科考卷,讓不少朋友都大為震撼。姑且列出理科卷的題目:
「一、我們是否有尋求真理的義務?」
「二、沒有國家我們是否會更自由?」
「三、解釋盧梭《愛彌兒》的一段。」
考題是完全開放式的Essay,三選一,作答時間四小時。
法國和哲學過於遙不可及,不妨再看香港中學文憑考試的官方樣本題,震撼程度不減BAC:中國語文科寫作卷,有一題目是四格漫畫,內容大概是蝸角之爭,上標「紛爭源於不自知」七字,讓你根據漫畫寓意作文,這樣的材料作文題目放在學測卷上恐怕讓人瞠目結舌;通識科試卷,考生須知上列明「本科着重考生能否清晰、簡潔及合乎邏輯地闡述和支持其觀點,而非背誦資料的能力」,題目皆是從給出的資料中作延伸提問,如根據一報刊文章問「你在多大程度上認為在情人節時送花反映了香港社會上的性別定型?」「提出可解釋中國政府建議在第12個五年計劃同時降低經濟增長和能源消耗量的一些原因。」「評論某勞工組織提出最低工時的要求。」從以上三題已可見對考生時事觸覺、國際視野和批判能力的要求是有多高。
我們震撼,是因為我們都不習慣這種着重思維的考試模式;用臺灣(還有我所在的澳門)強調背誦的角度去看,即使是宋朝科舉的策論試題,也足夠讓我們震撼。
對死記硬背填鴨式考試的批判,已是老生常談。我們總能很輕易地嘲笑要求一名高中生回答「漢口在甚麼朝代成為天下『四聚』之一」(某年指考歷史科題目)是很荒謬的一回事,即使出題者已用較為跳脫且須經過思考才能回答的出題方式;然而,這種批判或嘲笑卻往往流於表面和盲目,也就是說,我們似乎都知道填鴨式考試不好,但卻無法一針見血地指出它到底不好在哪裏,「沒有基礎知識的積累又如何作出合理而深入的批判?」「不用填鴨的方式又如何確保學生的基礎知識得以牢固?」我們甚至對這些反駁者的論點也無力還擊。事實上,反駁者不無道理,填鴨式考試並非一無是處,當中的利弊糾葛也非三言兩語就能解決。
讓我們從這種考試制訂之初開始。若你是填鴨式考試的最初制訂者,那麼你決定採取此一死記硬背考試方式的原因是甚麼?很簡單,正如上面所言,希望學生能鞏固他們的基礎知識。知識就是力量,掌握基礎知識即意味着獲得更大力量的可能,因為一切研究、批判乃至創新,皆建基於既有知識之上;教育既是授人以漁,則要求的理應是學生掌握基礎知識以為進一步自主探索之臺階,而填鴨式考試則是達到此目的之最有效方法。
的確,理論上應當如此,但卻非實際情況。上面問及你採用填鴨式考試的原因,其實是偽命題;合乎邏輯的問法理應是:為何你在眾多考試方式中選擇了填鴨式考試?有西方的範本和古代科舉的策論作參考,為何偏偏選中了這個?這問題也許涉及不少歷史因素,但我想若從「考試」這回事的本質說起,會更易明瞭。
考試的出現是為了兩個目的:選拔人才和考核程度。前者如古代的科舉、今天的公職考試,後者如英文程度考試、中小學的段考。但當中的模糊地帶在於,選拔人才必然以考核程度作為基礎,畢竟從字面上去看,考試就包含了考核的意涵;不過我們依然可按考試的目的,區分其為選拔人才導向還是考核程度導向。可以說,古代的考試主要作選拔人才之用,直至教育普及,才普遍用以考核學生程度。
由此兩種不同的功能出發,就產生了兩種基本的考試類型:一類是為了比較考生之間的能力,將個人分數與群體分數作比較,以得出該考生在群體中的相對程度,參照標準就是我們常說的分數線,這種考試類型稱為「常模參照」,是選拔人才時常用的方式;另一種則是「水平參照」,不與其他考生作比較,只看考生在該領域中所達到的程度評分,顯而易見,這多用作考核程度之用。
問題來了,學測和指考到底屬於上述的哪一種?
從性質上區分,它們是為考核高中畢業生的程度而設;但實際上,我們平常說的甚麼75級分、五標,已非常清晰地說明學測和指考是「常模參照」模式的考試,換言之,是為比較學生的程度以作選拔人才之用。
選拔人才的考試本沒甚麼問題,從古時的科舉到今天臺灣的高普特考莫不如是;令人困惑的是,在教育制度中使用如此方式之考試又是否適合?教育制度中的考試應當是為考察學生程度而設,是希望學生能確切掌握課堂上的所學所得,而非以分數與他人作競爭或其他理由。這是在教育制度中考試的應有樣貌,可是為甚麼學測、指考卻會變成這樣?
悲劇發生在考試與教育制度結合後。這是很矛盾的答案,畢竟在現代人看來,考試和教育是一體兩面的產物。在臺灣崇尚升學主義的教育制度下(請見上期拙文〈從教育「制度」說起〉),考試的主要功能是透過把一名學生和其他學生作比較,以評斷學生的排名、決定學生能夠進入怎樣的學校;這是完全的選拔人才導向考試,用於考核程度的另一功能被淡化了。用最簡單的話來說,這種考試根本不關心你到底掌握了甚麼知識,它只作為一個分流標準而存在;你在考試中得了高分,意味着你的排名較高,至於是否代表你的知識得到鞏固,則純粹見人見智。不只是學測和指考,與教育制度結合後,中小學的校內考試在評分方式上雖屬於水平參照,但以此分數作排名的依據,則隱含了常模參照的比較模式;換言之,即使採用了水平參照,在這種制度之下,依然變成選拔人才般的存亡競賽。
如此解釋,填鴨式考試的出現就毫不意外了。海量的應考生,閱卷的便捷度,儘可能公平、能預先溫習準備且容易評分的試題──斬釘截鐵、毫不含糊的填鴨式考試模式能完美地滿足選拔人才考試的這些要求。這是能同時取悅主辦考試單位、出題者與應考生三方的市場機制:主辦考試單位要求的是人才篩選,吸納的是能從一競爭標準中脫穎而出的優秀者,因此競爭標準只要統一而簡便明瞭即可;出題者為了評分的容易,顯然不會偏愛無固定答案、抒寫己見的題目;應考生則希望付出與收穫成正比,想看到的自然是有唸書就懂回答的背誦式試題。於是填鴨式考試就此煉成,在學測、指考看到的則是無窮無盡的單選題和背誦能力大比拼。
至此,填鴨式考試還沒顯現弊處;即使它的出現是基於如此現象,但這種模式還是能達到讓學生基礎知識得以牢固的目的,不是嗎?
確是如此。填鴨式考試雖在形式上較為落後,仍不失為迫使學生牢記知識的手段;但亦僅此而已。若果你還記得,上文論述填鴨式考試的目標時,強調的一點是以掌握基礎知識作為學生能進一步自主學習、研究、批判、創新的基石,這才是「填鴨」的價值所在;然而,在此教育環境之下,這理論上的目標已不切實際了。這理論能成立的假定是:學生以學習為考試的目的,考試是學習的附帶品,抱着如此心態,學生才有進一步自主深入的可能;而現在的情況恰好顛倒過來:學生以考試為學習的目的,學習是為了應付考試、在考試中拿高分以獲得好的排名、進入好的學校,至於學習成果如何、是否會繼續深入,根本不是學生顧慮的事。
填鴨式考試的理念並不壞,但落實在升學主義盛行的地方就注定了它的失敗,注定了它所期待的學生鞏固基礎知識後能自行批判、創新的階段不能實現。事實上,它執行的方法與理念已是自相矛盾:它假定了大部分學生都不會自主學習,因此才需執行填鴨式的方法;但它卻期待學生在之後能主動更深入地學習,實在是異想天開。這種內部不可調和的矛盾一旦與升學至上的教育制度結合,便成了學生只為考試、不為學習的扭曲心態催化劑。坊間的補習班能如此猖獗,無非也是這種心態作祟,不斷提供考試導向的溫習要訣,破解各類考題,對考試獲高分也許不無裨益,但就學習而言卻於事無補,更反過來為這種心態助紂為虐。
這種心態才是導致考試和教育失敗的癥結。對填鴨式考試的批判之所以流於表面,是因為沒有觸及這背後的禍首;也就是說,關鍵不在於考試是否填鴨式,只要這種心態依然存在,即使考題換成「沒有國家我們是否會更自由」、「評論某勞工組織提出最低工時的要求」也無濟於事,補習班很快就能歸納出這些題目大概有甚麼方向,然後提供萬用範文、答題模式,各出版社也會推出應試十大策略七大秘訣五大套路,學生照樣能拿高分、進大學。這樣是否能真正反映出學生的思維、評估學生的時事觸覺和批判能力?着實讓人不敢置喙。
終究還是心態的問題:要讓考試發揮出「考試」的功能,似乎只有讓考試不含雜質;但這牽涉的卻是教育制度整個龐然大物。填鴨式考試在日益強調批判思考的社會已不合時宜,這點相信無可置疑;仿傚香港傾向綜合能力測試的模式雖不能徹底扭轉為考試而學習的普遍心態,但至少可帶來新的衝擊。一種因循固守的制度如何能培育創新求變的人才,這是教育部官員需要思考的事;一種功利主義的心態如何能不愧好學深思的精神,卻是我們應當反求諸己的省思。
當沉湎於無止境的期中期末考時,不妨牢記此話,也許能權充來自制度外的醍醐灌頂:最重要的考試在考試以外。
2012.12.7
刊於臺大中文系《踏歌》第廿九期〈宇宙風〉。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