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筒的美,夢幻而精密,變化而規則,我們都知道那鮮艷炫煌的圖案就是「美」;然而我們都有意或無意地淡忘或不去求索那構成美感的「原理」:光線反射的精確來自稜鏡設置的準繩,形狀和顏色的諧和源於製作者選擇「芯」的材質和花紋時的苦心孤詣。夢境般的朦朧美、變幻美原來是精準的極致,只是我們常常把「人事」膚淺地簡化成「天工」,從不仔細地觀察美感是如何人為地構成,最終退化到除「美」以外,一無所知。
恰如布希亞的後現代美學理論,後工業社會的審美泛化如潮襲至,人們慣於接受電視、電影和動畫等以即時快感包裝的審美媒介,結果為審美經驗流於表象,不再試圖發掘和洞察「美」的形式與意義的「光暈」。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早已預言新一輪千禧年時這種「瘟疫」的降臨:人們逐漸喪失審美能力,而這同時表現在文字和圖畫上。在經過快感衝擊的洗禮後,我們當中大多數人已變成「圖盲」──正如《好繪本如何好》序言中所明示的,沒有能力體味繪本中畫家刻意創造的「美」;相對應地,我們也有絕大多數人變成「文盲」,不是識字率意義上的文盲,而是像無法解釋萬花筒的美感般,對「美」的雋永停留在即時快感階段,失卻了對文學美的探求能力;而這種「美」作為文學的本質,一旦從讀者的視域中流走,即意味着文學的存在面臨崩潰。治癒文學和美學的「瘟疫」,正是要重新拾回被感官世界啃蝕的審美能力;《好繪本如何好》寫的是對欣賞繪本的具體技巧,然而其中詮釋圖畫的方法,實際上亦可視作文學批評中的切入角度和焦點──這也許是重構文學審美能力的第一劑藥。
若改動一下書中的用語,如把「圖畫」易成「文字」、「描繪」易成「描寫」,展現眼前的,則儼然是英美新批評派文本細讀的入門教程:繪本的構圖、運鏡與視點呼應,說的是文本結構、脈絡和佈局手法;畫面的背景設計、道具選取、角色造型的決定,正是文本中賴以構成畫面的意象和經仔細推敲的用字遣詞這些細膩而可玩味的地方;畫面的色調和線條是文字的風格和質感,張力的營造、想像的跳脫同為圖畫與文字生命力的所在。從「體」而始,再瓦解重建為「點」、「線」、「面」,隱然為結構主義者所探尋的絕對而共相的形式。
然而,縈繞着眾多文學理論家的問題是,我們又該如何確定,我們「自稱」從文本中發現作者那些匠心獨運、別出心裁的地方,真的是作者創作時的刻意安排,而非偶然所得,甚或是讀者或批評家過分解讀的產物?從繪本中我們能清楚覺察到作者畫筆揮灑留下的「暗號」或線索(如《好繪本》內有關視點運用的例子),是因為影像直接以視覺的形式呈現在眼前;但文字對於讀者的意義,卻賴於讀者自行再現客體以獲取(如英伽登所言)或是受期待視野所影響(如姚斯所言),無論如何,在進行文本批評或詮釋時,總不可避免地──即使在最小程度上──審美地再創造了文本,如此即容許了過度解讀發生的可能;當然上文套用接受理論的概念來指出新批評派的矛盾是有循環論證的成分,但由此導向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問題。我無意在此班門弄斧,試圖回答這棘手的文學與美學理論難題,然而,文學批評在主觀中存有客觀性,儘管可能造成過度解讀,是否就意味着那些詮釋手法全無意義?再退一步,即使包含主觀成分、造成過度解讀,這樣的批評和詮釋又是否全無可取?
還有另一個同樣、甚或更讓人在意的問題是,這些詮釋手法,或推而廣之而及更大範圍的文學與美學理論,除了在文本批評和詮釋上可供運用借鑒外,是否還具有其他更深層的文學上的意義?又或是在寫作上的意義?若第二個問句用更直白的語言來問,就是:文藝理論對寫作是否有幫助?這個命題最常見的反證,就是列舉古今中外眾多偉大的文學家,而顯然這些偉大的文學家們十居其九都只以文學作品而非理論著作傳世;不然就是列舉那些文論家,比如嚴羽,比如什克洛夫斯基,而無可否認他們的創作力都被那些精密的理論等而下之。但論證的盲點在於,這問題顯然不是從歷史資料中量化的統計數據可以解答。先讓我們回到第一個問題:這些詮釋手法與文藝理論是否具有更深層的文學上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而言,這是肯定的。文學是唯一一門不是以研究特定客體為目的的學科,諸如物理學為研究萬物之構成,就連形而上學也有它所專注的「客體」;然而文學卻不必為研究某一部作品才是文學,作品本身就是文學,也就是說,在文學裏,主體與客體是同一的。但問題在於,單從閱讀這些主客體混同的作品,我們就能觸及文學的核心、就像從認識F=ma即等同瞭解力學的核心一樣嗎?答案當然是否定,因為我們都知道,作品是處在文學核心的外圍,若只憑觀察這些外圍,確實可以窺見更多核心的面向,但卻永不可能握着這核心。於是,企圖觸及那核心的理論家們出現了。舉凡任何文藝理論家,他們原初的目的理應都是探尋文學的本質,儘管取徑各有不同──或由社會背景與功能出發、或為作家主體、或為文本與文學語言內部、或為讀者反應,但其終極關懷都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美之所以為美,以及文學的力量、文學在現實面的角色,和文學與美的意義。因此,不論他們的嘗試是否能觸及文學的本質,但如同哲學家們探討許多的命題一樣,也許根本不能達到這一絕對零度般的終點,但這些理論確實豐富了文學的內涵和意義。由這一觀點再回到第二個問題,作者除了從理論中挪為己用的那些實際手法以外,對文學與美本質的深入求索,已外化至文字當中;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單純的寫作,而是有意識地、抱着強烈使命感與危機感地,創作文學。
《好繪本如何好》在末章引用了釋迦牟尼的一句話作為結尾:「我已經說的,就像手中的葉子這麼多,我還沒有說的,像這整片樹林的落葉那麼多。」有意無意地,這篇閱讀報告似乎由始至終都游離於這類文體應有的寫作方向。既然如此,就讓我偏離正常的路線,悠遊林中,用側面的光景,凝視森林的萬花筒,拾起《好繪本如何好》的另一些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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