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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的「成心」蠡探



　　　　　　　　　　　　　一、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莊子．齊物論》


「成心」是莊子內篇＜齊物論＞的理論依據，亦是個很重要的觀念。因之成心，故衍出是非彼是等對立關係，每人據執自己意見及價值判斷，不斷曼（蔓）衍下去，無可終盡。而莊子在本文中，不管是「物齊」，還是「齊物」，無非是想泯除是非對立的關係，達到「真一」。讓各物各適其性其情，各安其分，不相凌駕，各為絕對的真實。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因為每人都成心及價值判斷，因而隨著這「成心」去做是非標準，那麼誰沒有一個標準？「愚者與有焉！」，智者欲以淵博的智識，窮究自然生化之理，不過和愚者一樣，在作是非價值判斷罷了。於是，莊子說：「奚必知代」？一切價值判斷是由主觀「成心」所掀起，與客觀的自然生化無關。

然而，「成心」，在此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是否先具有主觀上的正負價值判斷，是值得我們先釐清的。「成心」既是齊物論的主要論據，自是理解「莊子」學說，一個不可忽視的點；而歷來為莊或注或疏、或註或著、或導或廣者，亦可由此打通一個入口，看其對莊子的理解。另外，「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的順序關係，也是筆者在本文後半部，進一步想探討的問題。


　　　　　　　　　　　　　二、


翻開史冊古籍，雖云「《莊子》一書，秦漢以來皆不稱引」（註一），但魏晉以後來流傳至今可知的《莊子》書目便達六百七十五種。為何「莊子」（《莊子》！）在當時代不稱引，直到魏晉以後方被注意，許和當時社會環境有不可分割關係，此不在本文討論範圍，故且放下。卷佚浩繁，筆者試就「成心」一詞，舉出較為重要且流通較廣的註解作一比較：


「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人自師其成心，則人各自有師矣。人各自有師，故付之而自當。」（郭象）


郭象認為「成心」是「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而人自師其成心，則「人各自有師矣」，既各自有師，則「付之而自當」。郭象提出了「制一身之用」及「自當」的概念。在此，「成心」似乎是比較中性的詞，不帶負面及正面義涵，只要是人，即有「成心」。「心」足以制一身之用，非由「成」來領引不可；而自師其「成心」，遂付之而自當。相較郭注，成玄英的疏，則有了另一個徼向的往導：


夫域情滯著，執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夫隨順封執之心，師之以為準的，世皆如此，故誰獨無師乎？（成玄英）


成玄英認為的「成心」是：「夫域情滯著，執一家之偏見者」。我們看到了成玄英用了「情滯」、「執一家之偏見」等詞來描彙他所認為莊子的「成心」。「成心」，順轉至成玄英筆下，似乎有了比較負面的意涵。因為有了成心，所以「隨順封執之心」，且師之以為準，所以──「誰獨無師」？


郭象及成玄英向來是注（疏）莊的權威，郭生於魏晉時期，注莊重義理，文字逸美，論點清穎；成為唐初道士，宗重玄之道，思想深受佛教般若之學的提撕，疏莊多了點佛學的火候。到了宋明，三教合一的融調下，解莊的思維又出現一個轉折：


成心者，人人皆有此心，天理渾然而無不備者也。言汝之生，皆有見成一箇天理，若能以此為師，則誰獨無之。（林希逸）


現成本有之真心也，……人人具有此心，人皆可自求而師之也。（釋德清）


「成心」一詞到了林希逸及釋德清，分別為「天理」及「真心」。林希逸的成心，是天理渾然，且無不備的，即其下文衍生的，只要你呱呱墜地時，就有那個成心。此「成心」是一箇天理，人皆有之，若我們以此為師，「則誰獨無之」。而釋德清道人的「成心」，則是現成本有的「真心」，是沒有復（附）加的，人人有之。林和釋的成心之解，是較接近的，都是渾然原本之心，只要是人，即有此心。而這說法和上文提及的郭、成兩人相較，我們可以窺見成玄英提出的「情滯」、「執一家之偏見」之心，是四人之中較凸顯的。成的「成心」，不是「原本」之心，而是較帶負面的「偏執」之心。既為人，即有此帶負面的「成心」。


再來看看幾家也是註莊十分重要的典冊，他們所認為的成心為何：宣穎認為是：「成心之中有妙道存焉」；覺浪道盛：「成心是吾人天真自然之心，是常存之心」；蔣錫昌：「真君所成之心」；王先謙：「心之所志，隨而成之」；牟宗三：「機心，習心計算計慮之心」；陳鼓應：「成見」……

雖也有些註家對「成心」未有所註解，但就筆者粗疏掌握的案頭資料整葺，歷來對「成心」的釋解，大可分為三種，正面、負面，及中性的。正面的如宣穎、蔣錫昌等（就語言上來說）；而中性的則佔較多數：如郭象、釋德清、林希逸、覺浪道盛等；至於負面的為數也不少，以成玄英為起始，近代學者諸如牟宗三、陳鼓應等，都持此見。陳鼓應先生甚至抨擊持正面及中性的學者，如宣穎、釋德清和林希逸等皆為大誤，而宗成注為確。（註二）


　　　　　　　　　　　　　三、


雖說，判別「成心」與否，仍是落到「是非」觀念價值的坎阱裡；然而，就語言上來說，我們卻不得不去把它釐清。略觀各家註莊的成心意涵後，回歸本文前頭莊子引文接後：先理解「成心」，成了理解「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的重要線索。

按照莊子所云：「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即未有成心，不會有是非判別的觀念。儘管這兩句，各家注解有異（註三），但惟一可以知道的是，「成心」和「是非」構成了一種條件關係。根據此段引文，我們或可問：成心後，而有是非？

陳鼓應在其《莊子今註今譯》（註四）中認為是「先有成心而後有是非」（註五）的，筆者卻以為「成心」與「是非」在此雖構成了一種條件關係，卻不是先後順序關連（聯）；而是互倚互持的關係，如佛家《雜阿含經》如兩束蘆的比喻。（註六）即是：我們不肯定成心的存在，卻判定是非是客觀的實在，是自相矛盾的；而無成心的存在，卻有是非價值觀念判斷，亦屬非致。「有」成心斯「有」是非，此為「充分條件」，「無」成心斯「無」是非，此為「必要條件」，兩者為「充分而必要的條件」。「是非」乃吾人觀念判別，並無正負面意涵，「成心」一片渾然、本然，因其所成，而「是非真偽皆無隱」（註七）。

而「是非」究竟為何？又具何意？是需進一步釐清。綜觀各家，對「是非」皆仍承莊子字義，甚少作引申。惟一可以確定的是：「是非」是一種對立的關係，大是衍小是，大非衍小非，不斷滋衍下去，莫可止息。即是與非乃一種觀念價值取向，若我們打散是為是、非為非，則是與非代表的不過一種「成心」的判斷，並無正負（對錯、真偽）可言。而莊子所欲齊者，便是諸般。成心一片渾然，是非對立乃外衍復加，而他由存在的悲感，欲泯除此一對偶層衍，直下破成心的幻有及芒昧，復通「為一」。

至此可知，莊子的「成心」並不帶正負面的徼向，它只是「心之所成」，並和「是非」（人世價值判別）互倚互持，不斷滋衍流息；又與「人的存在」構成另一種互持互倚關係。只要是「人之生」，即有「成心」、有「是非」。而莊子由生命存在的惻動悲感，提撕坎陷的俗情生命，回溯修正此一坎陷歷程，辯破成心是非對立假象，達至「真一」。















【註釋】

註一：此話出自洪亮吉，引自楊儒賓著：《莊周風貌》，台北：黎明文化，1991，p.229。

註二：陳鼓應著：《莊子今註今譯》，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5，p.56-57。

註三：可參閱文後參考書目，此不贅言。

註四：同前注。陳鼓應著：《莊子今註今譯》，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5，p.56-57。

註五：其云：「成心在昔已形成，則今日的是非，不過是成心的表現而已……『沒有成心是不會有是非的』，即是說，『人的是非，都是由於成心先已形成』」。同上註，p.57。

註六：牟宗三講述，陶國璋整構：《莊子齊物論義理演析》，台北：書林，1999，p.47。

註七：見覺浪道盛的「莊子提正」「提齊物論」部分，《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卷三０。












　　　　　　　　　　　主要參考書目

（一）．專書部份：

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8。

宣穎著：《莊子南華經解》，台北：宏業書局，1977。

憨山大師著：《莊子內篇憨山註》，台北：新文豐，1973。

林希逸著：《莊子鬳齋口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

郭慶藩編，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台北：萬卷樓，1993。

覺浪道盛著：《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卷三０，「莊子提正」「提齊物論」部分。

王先謙著，劉武撰：《莊子集解、莊子集解內篇補正》，台北：木鐸出版社，1988。

張默生著：《莊子新釋》，板穚：明文，1994。

牟宗三講述，陶國璋整構：《莊子齊物論義理演析》，台北：書林，1999。

楊儒賓著：《莊周風貌》，台北：黎明文化，1991。

陳鼓應著：《莊子今註今譯》，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5。


（二）．期刊論文：

徐聖心著，＜《莊子》中「生、死」詞義諸類型及相關論題之考察＞，靜宜大學第二屆全國現代思潮學術研討會，靜宜大學文學院主辦，2001年6月15日至2001年6月16日。

劉振維著，＜論《莊子．齊物論》中的「一」＞，《中國文化月刊》，第１８９期，１９９５年７月。

劉坤生著，＜《齊物論》新解＞，《中國文化月刊》，第２４３期，２０００年６月。

陳德和著，＜莊子哲學的重要開發──讀「莊子．齊物論」義理分析＞，《鵝湖》，第２５卷，第９期，２０００年３月。

劉德明著，＜「莊子．齊物論」中的語言問題＞，《中臺學報》，第１１期，１９９９年１０月。

袁長瑞著，＜「莊子．齊物論」研究＞，《哲學與文化》，第２６卷，第１期，１９９９年１０月。

林耀潾著，＜莊子齊物論的理論結構＞，《孔孟月刊》，第３１卷，第８期，１９９３年４月。

高柏園著，＜莊子齊物論析論＞，《漢學研究》，第９卷，第２期，１９９１年１２月。

馬融著，＜莊子齊物論之管窺＞，《恆毅》，第２１卷，第６期，１９７２年１月。

陳鼓應著，＜齊物論的理論結構之開展＞，《大陸雜誌》，第４３卷，第４期，１９７１年１０月。

徐聖心著，＜真人不夢與莊周夢蝶──《莊子》「夢」的義蘊初探＞，《中國文學研究》，第５期，１９９１年５月。

蔡明田著，＜莊周夢蝶解義＞，《中原文獻》，第１２卷，第４卷，１９８０年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