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恐是月圓之日罷?清晨時分,皎亮清輝如玉,高綻於空,而東邊正是旭日初昇之際,四週雲彩被曦光蘊染得繽紛有致,山境正朦朧,澈夜未眠的蟲鳴仍在耳際,星日爭輝的景色,將淡亮的青空綴點得別有意致。
為了打靶,部隊作息比平日甚早,舉止慌忙,著裝待發,一路上浩浩蕩蕩,勞師動眾,路過平野屋舍,路過墓丘荒家,路過石徑道衢。靜有蟲鳴鳥飛相伴,動有五色男女衣車相間,入營半月,突臨此景,猶如陶公忽逢桃花水源景,心中有不勝喜孜之情。
途中或有老嫗少婦對立,或有耆老孩童牽伴相遊,亦有青青學子,踩著機踏車匆忙趕赴私塾上課……我不時觀其面狀,疊附驚采,相背於平居。行色匆匆一如我們震天的履聲,驚動了睡夢中雞犬,不時吠噪怒瞋;而心,倒被兩旁曼妙的勝景(雖是平凡卻有其可觀)所吸引。
行經枕山,獲見空曠曠野草叢山,一片峋嶙突兀,乃之謂靶場也。分配完畢,輪番上陣打靶,自小即怕砲聲的我,再聞其音,心頭不禁幾震。而不管有無打靶的場次,一有空便要操練嚴格的刺槍術,十月的太陽依舊散著炎熱的火光,威力不減盛夏,部隊行了近五公里路,胥然倦色,加上打靶壓力及刺槍術,這次可算真正嘗到了當兵的滋味。才一會兒,汗水已流滿全身,而額上的汗珠斗大如雨,恰與嬌盛的陽光熠熠閃應著……。
然箇中也有甘芳的滋味,如期待晌午的時刻,弟兄之互勉……但,最令我難忘的還是那日落時分,即將歸回營區的路上。此時的天際澄淡清亮,空氣中少了燥熱的氣息,既無晨曦時負重的心情,也無任務出勤的壓力。隊伍悠揚地踏著步履,踩在漫天絢美的夕陽下,我們的步伐輕盈了,因已完成了今日艱辛的課程與挑戰,戰士們的心是輕快的,因走完此程,便可回到營區享受豐美的餐肴。
挽著清風閒情,我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幽緲深邃,可與言又似乎難以辭現,只覺青山悠悠喚我,草木馥我以柔情,我已陶醉,也已身陷,彷彿已和自然融合為一,是一片落葉,一隻飛禽,甚至一個碎影,我都不想爭辯了……。
走在這一日將盡的黃昏裡,許多日常生活中莫名的、熟悉的、陌生的、痛苦的感覺都跑了出來,甚至連意識深層中渴求的也都在心頭隱約現──;模糊中,我憶起了李商隱〈登樂遊園〉那首詩,那傳唱千古的名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這個引人遐思的名字,是屬於浪漫、開活的代名詞,亦是寂寞與空虛的縮影。開活的是造物者舒布於你我間,最原始純美色工的呈現;無奈的是心中那股熊熊火光後的沉寂,如同人生之路將盡。
悲哉,人之壽終猶不可復,黃昏之將盡,亦有再現之時,若想以肉身之軀與天地爭榮辱,無非以蛋卵之質擊之金石器皿,不亦愚乎?再者,人之悲歎徒增,而萬物依舊遞嬗輪變如昔,不以人之喜怒哀樂而稍作轉化。
蓋觸景抒情乃人之常情,人與自然的默契亦有相互契合之點。萬物啟予我們人生智識與涵養,養撫我們成長及茁壯,我們見到了其慈悲、絢美險奇的一面,亦洞悉了其殘暴驚心的時候。因此,我們心靈時常隨著萬物轉化,不啻在抒情,也在傷情、釋情,渴求的不外乎人性之外另一種安慰及滿足,尤其在理性之不可及,現實與理想有所相觝時,那種莫名與矛盾的心境。於是乎,有些人把一生情感及志向寄情放縱於山水,不是逃避現實,故作閒士,而是人生之傷懷至極,另一種生命層次的體現與提升,也不管俗世之人體不體認,畢竟其找到了自我及那種最能感應現世暢懷解憂的方式。
活著,的確是一個非常切實、奇妙的字眼。因為活著,我可以感受生命多重的滋味,是樂也好,是苦也罷,而生命中所傳送的成長與淬煉,又豈是苦樂兩字能道述得出呢?
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我則認為:「我在,故我永遠體認。」生命中最美妙的體認,莫過於存在的滋味,因為等待過,所以更能珍愛所有的人事物;因為苦過,所以更能珍惜所體會、哪怕只是涓滴般的甘馨。感謝愁思!一路行來點綴我生命、豐富我人生,也就是它,在往後回憶起昔日點點滴滴,所有苦愁也都將化為烏有,而成片片甜美的感悟,縈繞心頭。
今日之行,苦樂有之,而最美的感覺乃在這些體悟,故特屬文以記之。雖有些感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卻勉強入文,深怕敷拙文辭傷了萬物之美性,況乎人之感受有別,讀者大可草略瀏覽,不必過於擱心纔是。
註:枕山乃位於宜蘭巿金六結新訓中心五公里外的一個靶場,由於不利交通,故打靶多步行。
-1996.12.11青年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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