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夢中醒來,米香溢滿庭室,樓下來傳來陣陣香氣,母親又下廚了!近來從台灣返鄉,發現母親待在廚房的時間變得頻繁且長,時常看她一待就是一天。想必又在研發店裡的新料理。可是當我走進廚房才發現是一團鍋巴,以及黑黑皺皺的肉餡。我問母親在幹嘛,她總是久久才回我一句,「我無閒,不要睬我。」
那個味道實在太獨特了,以往我從不曾聞嗅過母親烹調這類食材。我假裝翻找冰箱食物而故意留下來觀看。我瞧見母親拿了飯匙將鍋巴鏟到盤上,把剛煎好的鍋巴以飯匙用力壓平,隨後在鍋巴上鋪綴那些乾皺的肉餡。她躊躇著,──似乎在思索要加些什麼配料?突然轉頭問我:「宏仔,恁今嘛少年囝仔愛呷的米漢堡內底,攏是加啥米料啊?」我隨口就回應:「就會放些生菜之類,還有醋醬!」母親似靈機一動,彷彿想到什麼,馬上打開冰箱,搬了一顆高麗菜出來,摘了幾片葉子,並未加以烹煮,就直接鋪放在肉餡上,我還來不及釐清母親這道料理是什麼,她旋即又拿了另一團鍋巴蓋在高麗菜上──
我終於搞清楚了,母親做的是速食店流行的米漢堡,但和市面上米堡不同的是,母親的米堡裡沒有清脆的生菜,而以是高麗菜替代。母親要我品嚐,並說說這兩著的差別。我拿起母親製作好的米堡,才咬下一口,鍋巴似的米粒隨即從指間散落,米飯焦灼且十分黏牙,配上生高麗菜所散發出味道,其實有點難以下嚥。我告訴母親:外面賣的米漢堡米粒較扎實,配菜與肉餡彼此較能清爽地搭配。母親並不以為意,悠悠地說:「外靠彼種漢堡一粒要一百外箍,大家都是因為貴,才覺得好吃的!」
我沒有多作反駁,只是微微地點著頭。其實,母親講得並沒有錯,就某方面來說我很同意她的看法,這已經不是母親第一次研發料理,自從民權路上號稱金門第一家速食店開張後,我可以感覺母親不若以往鎮定,眉宇間總藏著淡淡焦慮。母親開始覽讀飲食寶典,亟欲研發各種料理。除了米漢堡,她甚至還學速食店賣過蒟蒻氣泡飲,然而母親的氣泡飲除了氣泡過多外,坊間買的現成蒟蒻果凍掉進雪碧與柳橙共謀的汁液中,旋即散成遙不可及的破碎,幻夢。
2.
母親汲汲想追趕路口那間日式漢堡店。沒辦法了!店裡的生意一落千丈,今非昔比,家中二代經營舊式茶館的生意,以前主要的客源就是阿兵哥、金門大學學生。生意繁忙時,還請到二個員工才忙得過來。他們是喜歡吃母親做的茶飲、點心,口耳相傳,即使沒有漂亮美眉鎮店手搖,也能留住並收服那些年輕人的脾胃。
然而,2012年日式漢堡店正式於街口鏟土、大興土木裝修門面,並豎起白底紅字的大大招牌時,就有員工問母親,這間茶坊要不要也妝點一下,數十年風霜雨淋,看起來實在老舊。那時母親根本沒放在心上,我聽到她冷冷地回了話:「呷一頓愛二百外箍,驚死人!阿兵哥甲學生無可能會去吃,安心啦!」誰知道,才幾年的光陰,小店已經入不敷出,漸漸沒有多餘的資金雇用得起員工,先是阿兵哥們像「退伍」一樣不再出現,連學生群也恍若「畢業」似的,吹起驪歌樂章。就連父親,也不知隨著號角去哪了,許是禁不起母親的我執,不想和母親再共同經營這間店面而前往廈門做起生意,留下母親,和這一間漸漸老去的茶鋪。
金門自從在九0年代實施部隊精實案後,二岸的對峙關係便趨於緩和,街上已經看不到滿是阿兵哥的景像了。小時候,我一放學回來,有時也會幫忙母親洗碗端茶,那些阿兵哥總會摸摸我的頭說好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們總是一身汗味,氣味散在茶店裡,走了之後仍久久不散。小小的心靈,我便能猜想一定是戰事訓練的辛勞,還曾一度有長大要從軍為國的志願。只要軍中一放假,金門的街道就像直升機空投物資般,滿滿皆是阿兵哥,包括我們這間不起眼的小店。
「宏仔,你等一下有閒嘸?」母親焦急地喚住我。
「媽,有啥米代誌?我下晡就欲坐飛機返去台北。」
「你去電信局幫我申請一下wifi啦,上一擺有一個學生竟然甲我講咱這攏無wifi很落後,後來伊都攏無來這,真正氣死人!」
聽母親這麼一說,我才明白,原來母親是多麼有心想重整這間店,以追得上時代的腳步。我們家離那間日式漢堡店不過一百多公尺遠,每次我騎腳踏車經過,總發現門口擠滿排隊的人潮,透明的淨窗、木製的桌椅,在金城陽光的點灑下,散著一股誘人的異國時尚情調。
回到台灣上工的隔一晚,母親有來電,他喜孜孜地向我訴說,今天電信局把wifi發射器弄好了,以後店裡的客人有免費的wifi可用了,不用再擔有人會嫌我們店內沒有無線上網,「而且人客攏很滿意店內有免費的wifi通用!」聽母親這麼一說,我內心也感到開心不少,但也染上了莫名的感傷。母親的這間小店,就像我所知悉的金門許多行業的命運,更似金門人的未來一樣。來台北工作前,和母親有過好幾次激戰與爭執,母親要我承接那間店面,但我已明瞭這不是我要的前程,我想靠自己的雙手打拼,如開往他鄉的飛機一樣,展開雙翼,在無雲的青空下翱翔,闖出自己一片天。但看到母親這種堅持,不想讓半生經營的理想就此倒下,我其實又有點不捨與難過,常常自責:「我怎能把她一個人就丟在那裡,讓未知的命運去啄食?」
3.
讓母親最飽受打擊的,還不是生意的問題,而是小三通後的「小三」問題。有一回,經過母親房門,我本想推房門問問母親:產品「研發」是否有進展?也許自己也可以幫點忙。孰料,未到門外,我就聽到裡頭傳來細細的啜泣聲,我知道那是母親的聲音。原來,父親在廈門經商還沒有成果,就疑似有了「小三」;不僅中斷拿錢回來貼補家用的計劃,還時常到店裡向母親要錢。我一直不敢正面問母親這件事,怕挑起她敏感的神經。母親似完全變了人似的,顯得異常冷靜,我想母親還是會用慣有的方式去面對的,就像她固守著她的地域與世界,任由世界已經變了樣,她仍是不想改變,試圖用自己的方法戰鬪。
「先生,你們這裡的wifi根本進不走耶!」一個客人跑來問我。
「是這樣嗎?我幫你看一下」
有空回來,我還是幫忙母親顧店。我發現這個客人,是以前生意興盛時的一位老顧客,消失好一陣子了。我檢查一下電信局申裝的基臺,通訊及接收設備都是正常的,方知原來母親根本連密碼是多少都沒跟顧客講,應該連帳號是哪個都沒能分辨清楚吧。客人大概看得出我隱藏的心事,主動打開話匣子,和我談聊起來。我才明白,原來他是十多年前在這當兵的一個老主顧,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了!今日再度回到金門金城,除了辦點公事外,主要還帶著重溫舊夢、探尋年少回憶的心情。「你以前大概只有這麼小吧,還常常打破杯子,被媽媽斥責!」我們相視而笑,一同望向廚房母親孤清的身影。我們曾經待在這裡,把這兒當成家鄉,後來都展過翅翼飛向異域,再度回到故土卻有著不同的心緒,相同的是,眼角憑添了多道的細紋。
「金門變好多,惟有這間店沒什麼變。」他抬起頭,四處覽看著。
「是啊,舊的東西都被淘汰,新東西還不斷在變化,擋也很難擋得住!」
「舊的東西還是有它的好,一昧追求新奇和快速,怎會煮出好的味道?」
「……」我陷入長長的沉思裡。
4.
決心遞出辭呈的前一晚,我的心情十分平靜。那幾晚輾轉反側的夜裡,我不斷回想起母親年輕而忙碌乃迄今獨力撼樹的身影。我只會埋怨她根不上時代,選擇逃避、活在自己的世界。但我從未真正貼近她的生命與感受:一個人從台灣嫁到金門,卻把金門這個家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最後又被自家人所離棄。也許,守著那個舊茶店,就像守著自己的青春與信諾,這樣的個性與執著,在台北這個大城市中,我又能找到幾個?城市裡的人心見異思遷、見風轉舵,對照母親,更顯得真性與可貴,就像許多現在的金門人一樣。
其實,母親似乎只想讓我們看到她很忙碌很開心,要我們毋須太多牽念。然而,我時常在想:現在的母親,忙碌半生,利潤幾乎已經是零了,她還在堅持什麼?有時做幾個很像飯糰的米漢堡才賺5元,又要搖茶又得炸薯條,這樣的賠本生意怎會有人開心得起來?泰半是對我們這一家人、這間店,還有這塊土地的感情吧,相較之下,我顯得自慚形穢。
我永遠忘不了,她偷偷外帶那間日式米漢堡套餐回家,並邀我共商計策的神情。她批評漢堡太小又太油,為什麼現代人喜歡吃這種?我只能淡定回應(其實是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現在人飲食習慣已經改變了,生活步調變快,相對的飲食文化也受到衝擊而改變。我不曉得後來母親有沒有聽懂我所說的話,但我卻記得她告訴我「慢工出細活」的哲理,任何食材都要細細燉煮才能入味嘛,來台北工作多年,我有深刻的體會──體會到母親過往的身言教育與心思。
母親,她用米把我們扶養長大,那時的米飯不用任何配料就充滿了香氣,也能讓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現在把米東添西裹弄成這樣四不像,卻仍為人所不接受。是世界變了,還是世界漸漸想把我,以及母親旋出祂們的角落。來城市打滾了這麼多年,在產業鏈裡,除了沾染更多銅臭的氣息,其實並沒有比在故鄉得到的更多。我把枕頭墊高暗自忖度:難道我只能把她的愛故意撥弄、延宕,就像每次離鄉前她精心為自己帶上路的家常小菜(包括後來的台味米漢堡),在有意無意輕忽之間,最後只能落得丟棄垃圾桶的下場?我為何不能再返回故里,把新的技術及管理方法帶回去,延續她的生命與理想?她年紀老邁了,已經失去丈夫了,我不能再讓她失去我!也許,是該回應她的理想、返鄉梓回饋所長的時候了。
--2016年浯島文學獎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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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關懷金門等離島延伸之作,故事來自朋友的親身經驗,情感乃筆者一貫對台灣這塊土地乃至離島的情摯;散文本就沒有律法規定一定要契合作者本身真實經驗,作品化為文字後,即沒人能保證其真假成份,若以自己擔保真實而指向別人散文不可有虛構乃至聽聞他人故事成份,似有曲解之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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