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
清明節前一晚,我再次回到故鄉。已經習慣坐夜車的我,即使深夜沒有父親接載,還是選擇走這一段長路。夜色詭靜,宛如空城,行在細雨中的港街,稀疏的車輪和溼漉的路面濺出嘶嘶的聲響,有種空幻迷濛的感覺。即將出航的船隻徹夜未眠,夜雨拍打臉龐的力道似乎沒有改變,而港邊響起陣陣船笛聲卻異常急促、沉重,我別過頭去,剛好與睜亮大眼的燈火照面──四目皆已闌珊,「港灣啊,這些年來是妳──還是我改變較多?」
我走到一個即將廢棄的冷泉池。聽說這個地方前幾年差點就被颱風吹垮,縣府評估後,原本要拆掉另作他途重建,但在當地居民及文史工作者強烈的抗議下,縣府從善如流,才得以保存。畢竟這裡是他們從小生長的地方,已經成為生活及記憶重要的一部分,怎可如此就被任意掘去?
燥熱的天,整個八月的宜蘭空氣像從蒸籠裡逸跑出來似了,身上被悶出的汗水好似針線把衣服和身軀緊緊縫合在一起。裡頭只有一盞慘白的日光燈,年久失修,已禁不住疲累而頻頻地閉起眼瞼了。蚊蚋於耳邊奏起交響樂,還有幾隻飛蛾可能是誤闖,正圍著光暈打轉──
我赤足踏進池裡。方型的水池,22度的寒涼,瞬間竄上了腦門,脫去了外衣,當全身浸入池裡,記憶卻像霧氣般隨著視線下沉而上升起來。那時,年紀還小,父親常騎著舊式的打檔車載我來此地泡泉,這冷泉池可以去除他討海日子的辛勞及疲累,也可以訪遇舊識,已經變成他社交場所的一部分了,大夥都必須裸裎相見。每次來,總會和他認識的朋友寒暄聊上幾句,有時候是天氣,有時是漁獲,有時是──「我」。
「這你後生厚,國小幾年級了?」當他們把目光魚線像般拋向我並開始談論時,我便會像一隻鴕鳥害羞地低下頭去,瞥見到了他們多毛黝黑的身軀,正於冷泉池裡像水藻一樣飄散、搖移。他們開始挪動,以讓出空位(父親已刷洗完成準備下水),對照自己恍若小綿羊般幼嫩的體格,我便加快沖水的速度然後噗通一聲跳進水裡。彷佛這一躍,便可踢去青春期帶來的尷尬局面,讓歲月沖刷更多餘綽的面積,以使自己大步向前……那些濺起的水花和他們的盈盈笑聲,似仍迴盪在池室裡──
受
我是走向前了,卻和父親漸行漸遠,駛出那道航線。我追逐著自己的夢想,翱翔天際,這個雲天的人生譬喻,恰巧和他擱淺的船隻及老去的身影形成對比。他為生活冒險奮鬥,為了妻兒工作日以繼夜;我為了擺脫虛假的現實,縱情寄託於藝術的想像世界。那個不斷被消費的港口,充滿珠光寶氣,讓我感到痛苦。魚鱗變成販賣的藝品,不再禦寒;神像乃以金箔來論價值,照地位排列;而香火的鼎盛,只取抉於有沒有完成俗世的願望。在這個雨鄉唸了幾年書,當我知道它無法提供我這雙長滿繭的手,在黑夜掌舵時,我便決定離開。我想以富足想像當餌,垂釣自己的人生。我要用自己雙腳走出旅程,不是父親那種方式的漂流。父親對我的不諒解漸漸轉為憤怒,乃至無法釋懷。時常我望著城市的天際線出神:覺得自己其實就是被餌引誘上鉤的魚,不斷想逃離父親鋪下的天羅地網。潮起潮落,幾番波折,我和父親之間的話語越來越少,年節返鄉,我們不再同室而眠,隔著一塊老得快腐杇的木板,只聽到得到彼此的呼息,我們知道彼此還未眠,都在等待黎明的曙色衝破天際。──
我的生命漸漸和父親形成一道防線,心之所,築起穩固的防波堤,他屬於海的那一邊,而我在陸上。然而,業力就像鐘擺一樣,有一邊的力量推起,便將再盪落。父親身子開始轉壞,從肝病到肝硬化,才不消幾年時間,他無法再出海捕魚,船隻也賣了,河港開始出現許多操不同口音的人,大海把各種膚色種族的人也沖到個港口。為了生計,母親自家庭出走,四處到鎮上魚廠殺魚當臨時工,一隻隻魚,從她銳利的刀下,三二下便腸肉分離,然後餵哺不斷湧入小鎮的觀光客之口。
想
我腦海裡浮起了父親靜靜舀起水、往身上淋去的畫面。我和他是二隻浸在水裡的龜,泉水的泡沫自地底竄升,流遍身上每個部位,這是我們靜謐感受清冽的時刻。
小鎮居民來這泡湯是免費的,外地人則要付一些費用;出入口的收費員很容易辨別出你需不需要付費,他憑嗅對方身上的氣息來決定。在似外地腔調交談的聲音中,我探起頭來,看到幾個膚色白晳的少年,許是外地來此度假戲水,對泉水與浸泡禮節陌生,在池畔研究許久。他們身體柔白而無線條,不若小鎮漁民的身軀,因長期在日頭下曬,幾乎像木炭一樣乾黑。有些許是忘了手臂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勞作之餘,忘記做防護,導致身體是黑的,手臂卻像二隻筊白筍;有些背脊還罩著清晰背心的痕跡,好像衣服已織進了肉身裡,任憑風吹雨淋,對所謂美感無謂於心,或許吧,了然於心。
父親和在池子裡的人,總不忘提點他們幾句。父親的「泉友」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平常除了喜歡調侃憨厚的父親外,如果我跟父親去泡泉,定會捉弄我,把對象轉移到我身上。他們會鼓譟我和父親一起玩「藏水密」,大夥一起把頭埋進水裡,看誰最先起來就是輸家。當我還是毛頭小子時,從不把輸贏看做一回事;可是,我覺得自己已經十五歲了,不能再輸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親。一,二,三,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感覺到旁人都己憋不住氣而浮出水面,但我一定要撐下去,父親一定還沒抬起頭,我要有滿滿的氣,往下沉──再往下沉,我在水底張開了眼睛──,發現父親的臉早就遠離水面。「很 ( Jimˋ)鰲,你很( Jimˋ)鰲!」我從水底起來,看到大家對我豎起大姆指,遠方的父親卻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笑容與神氣,但他故作態勢不想讓我看到。
步入後青春期的我,開始喜歡東張西望,看歲月如何在小鎮人民身上作畫,一種特別情境下的裸體展演。時光之筆,打了相當孱弱的身形給他們,像乾皺的橘子皮,卻有一個風灌般的大肚子,為了容易填進食物,再快速而奮力上工。我觀察到:身體披上在地陽光特有的色澤後,遇到水就散發出一種幾近鏽蝕的酸臭味,在水波湧動,與上頭菸味交滲出一股類福馬林氣味:停滯與死亡的氣息──我本能地躲開這氣味,住上游去,等水質散清才回來。回頭看父親,他通常還在閉目養神,因為享受短暫片刻舒坦後,他必需再披起外頭炙烈太陽的鍍燙,化入時光筆下臨摹的畫作裡──
浮在水面,我從這群人的對話及腔話,得知他們來自哪兒,對生活與工作的怨懟、對家庭與「老」的看法。當他們上岸,會極力搓揉自己身軀,像似已經厭惡這副臭皮囊,要這麼如碗碟刮刷才能清洗乾淨。搓洗下來的污穢會被水流輕輕帶走,有時沫泡不經意飛落池裡,泉水的氣泡會瞬間將其包覆,帶走,慢慢沉落到底部。泉水滌淨速度和他們身上的污垢有一種輔助效果,但毛髮堵住排水口時,就散失作用,並和揮不去的尿騷(有不重衛生的老伯會在池外尿尿)不斷迴轉成更大的惡臭,致使空氣中經常飄著一股怪味兒。我張開雙臂往前划去,本能地避開那令人作嘔的氣味。
行
再度回頭,發現父親已不在泉池裡了。環顧池室四周,不見他的身影,我擦乾身子穿衣,趕忙去尋找!聽母親說,父親的病更重了,腦子也逐漸不靈光,「什麼帕金氏症的」母親和我一樣,總記不住那個病症的完整唸法,但我們都明瞭那個是頗令人頭疼的病。負笈到台北唸書時,我整整有好幾年沒有陪他來到這個地方泡泉。也許分辨出了味道及好惡後,我便討厭了這令人窒息的福馬林氣味,但父親仍浸泡在裡頭,似密封的玻璃瓶中老天的實驗品。他不斷染黑的髮早已藏不住白髮恣長的速度,背桿駝了下去,……連接了我躍入水池中身體所拋舞出的弧線。我和母親半夜守著電話,等待父親突然又想起家,再度歸來。
在異鄉,我經常重複這樣的夢境:父親面容枯黃地浸在水裡,頭向上仰著,昏黯的燈光下,我分辨不出那表情究竟是愉悅還是痛苦……。當我潛入水底想靠近時,一睜開眼,突然發現有一具浮腫的屍體往身邊靠撞過來,──我驚醒!頰上不斷冒著冷汗,再次闔眼時,於半夢半醒之間,我又看見那張腫脹可怖的臉──
自那時起,父親就經常一身溼淋淋地站在我的門口,滴著水,彷彿在等待著什麼。父親得到了大海給予最寶貴的精神與資產,即使身體常因吃藥遽烈疼痛,他仍堅持出海,證明他老當益壯。這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完整的「自己」,不用別人幫他找尋。那年除夕前一天,雨好像從天傾倒似的,下了一整天仍沒有停止的跡象,而我的眼皮也一直跳個不停。天空的堤防若一裂決,便如萬馬奔騰不止,讓人無以防衛。父親就這樣隨著船隻失神地被捲入遠洋的海渦裡,被打撈上來時,已成一具浮屍。我一直不敢再思憶那二張在暗流下叠合的臉,那彷彿是生命的正反面目,不管我們想不想見,最後都得去接受。那時的我,更堅信父親是老天的實驗品,試驗的結果在最後一刻翻起另一面──揭曉。
識
我起身坐著,撥去多餘的水波,在水中照鑑了自己的臉。時間的水流不斷從我身上、面頰流過,我像一顆岩石,漸漸被鑿出了好多瘡疤與洞口。在我身上,遺傳著父親的血源及基因,可惜的是,最後都像不斷散去的支流與末節,沒有多餘的交匯及感應。父親過世後,我返鄉的時間更少了,只有在他的忌日及清明時節,應著母親的吩咐,回到祖厝來祭拜。我覺得自己最珍念及寶貴的那一部分,似也隨著父親離開而死去了,被老天帶走埋葬在冷泉池裡的最深處。
水面上漂流著一張方才打印的票根,……許是剛才整理背包時不小心掉落的。那是返鄉的通行證嗎?還是自己已隨歲月老去的面容?年輕時要離家遠去,我又有得到誰的應允及簽核?我問自己,燈下的白蛾已止住飛行,夜顯然是更深了。水流自來自去,不因抽刀而停駐,也沒留下任何照見的面容。
祖厝三樓的大廳多了父親的牌位及二盞夜明燈,像似海面的燈塔。神明廳旁的玻璃櫃裡有一艘正揚著帆的船,這是父親在十歲時送我的船具模型,一直被我保存在裡面。船身是由木頭雕刻的,雕工細致且富層次,上頭的帆布似正迎著風鼓得脹脹的,猶如每個水手要出發前的自信神采。船艙釉上膠漆,在時間的另一隻更具大的手掌舵下,雖已塗上厚厚的灰塵,仍可窺見未老的心志……。
也許父親根本沒有死去,他總是在我需要的時候,將夢的水缸蓄滿,和我再度對坐,一起泡著沁涼的泉。我拿了他最不喜愛的筆桿,鏤刻著他的形象,讓他在我藝術的想像裡重生,某一方面來說,這亦是他要我接繼未完成的夢吧!我以筆為舵,海為畝地,讓彼此帶著滿滿的信心,準備出航──。
窗外黎明的曙色已衝破了黑暗,疲累的旅人、老去的船隻滌去了一夜的疲累,再次啟程時,似已參析出山水隱而未說的秘意。故鄉的水流伴人成長,泛悲喜,展慾念,卻也讓人於時間之流裡凝睇自我,體識真性……。
-2016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散文創作獎
我經常在文字裡描摹父親的形象,讓他在自己的文學世界裡不斷對坐與重生。多雨的故鄉開啟我對佛學的因緣,父親的死亡更讓我窺見造化的神秘。我在佛光大學完成了博士學位,那時候曾在最前頁感念父親,並把那本書獻給了父親;因緣際會,我又得到了星雲獎的佛教散文肯定,同樣要把此獎獻給天上的父親,十多年了,願他看得到我對他依舊的想念,雖然來得晚,但畢竟來了。合十感謝評審的鼓勵,最了不起的是冊頁前諸位的眼睛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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