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帶九州團回國,才剛領完行李與貴賓們道別,立刻接到公司老闆電話要我帶明天的團去東京,雖有萬般不願,但想想為了攢多點錢,不管身心是否已疲憊不堪,其實想好好大睡一覺,好久沒舒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了,那種感覺令我非常懷念,但這些似乎都是奢求的。
我和公司的經理討論完明天東京團的種種細節時,剛好看到大廳時鐘的時針與分針叠合停在十二點上,此時的「灰」姑娘辛德瑞拉正焦急奔找南瓜變成的馬車,只留下一隻玻璃鞋,等待深情的王子前來覓尋。我翻翻衣袋,一本加頁再加頁的護照,一只厚重的行李,就剩自己落寞的身影。拖著影子我往洗手臺的方向,把垢黑的臉刮幾道水痕,我在鏡子前面出神了許久,那光滑的平面,好像一個飛機的跑道,某一個細雨的早晨,母親孱弱的身影攜著我年少的身影,佇立在機場的廊下。一個陌生的父親,操著流利的日文與母親交談,之後我完成了生命的第一次離鄉旅程,一去就是十年,直到我完成研究所學位。
有個旅客進來了。深夜的旅客並不多,因而他推行李框擋框擋的聲響,瞬間就把我從鏡子裡面拉回來。我在鏡前和他四目相望片刻,心電感應到彼此都陷入一種深度的疲倦。現實我的,現在沒有辛德瑞拉後母的家可回,也無法住宿機場旅館,想想:離明天辦理登機手續的時間也不過幾小時,往返台北會逾二個鐘頭,於是決定在附近找個便宜的旅店歇歇,方便之餘,也省得再次舟車勞頓。攔了輛計程車,往最近的旅店開去。
從旅店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飛機的起降,遠遠的,一些紅的綠的亮點熹微地閃爍,像地上的星。我在窗口點了根煙,「終於回到台灣了!」我心裡歡喜著,回台灣當日本線導遊已經許多年了,這些年來也看到桃園機場從「簡陋」到「精緻」,她像宮殿一樣,不斷的翻修,終有屬於自己的面貌。它,像我另一個家,迎接我的歸返及出帆,卻無法讓我恆久停留。不知道,在她眼中的我是怎樣的人?我們的人生緊緊鏈結在一起,但是,「再過幾年機場捷運完成後,妳將會一番新氣象,而我?」……
靜靜然我睡去,醒來時我再點了根煙,吐完煙圈,我望向窗外──有個小孩,響著一串童稚的笑語,在前方一座仍亮著五彩窗櫺的教堂前,停了下來,背對著我,用手指著遠方尖尖斜斜的塔。我揉揉眼,依稀夢裡,我想起來了,那是通往童年的一扇入口,裡頭裝有彎曲的棒棒糖,旋轉木馬和跌倒時的哭啼聲。我想要望清他指的是哪一扇入口,窗櫺又有哪些顏色時,隨即是一個理平頭的少年,騎著單車噹噹從右方騎來。他單肩揹著的墨綠色書包鼓脹,頭上還戴著一頂整齊的方帽,雙手放在卡其色的褲上,神氣地往那教堂的方向駛去,然後靜靜駐足,聆聽,在敲響的鐘聲裡。我想喚住他,但他騎得速度太快了,以致於我都來不及喊出聲音。接著他打開刻滿俊秀字體的書包皮,拿出快到底線的墨水,悄悄寫了幾行青澀的詩句。之後,又輕快地踩起腳踏板,歪歪扭扭地向前方駛去。駛向了太陽的國度。
我回過神,想用力再大喊一聲,他已經轉過一個彎道消逝了。我有點悵然,將視線遺落在正前方一灘銀暗的月光裡。忽然,一個飄著長髮的女孩,從街角的地方走出來,在樓下向我燦笑著揮手。我似乎好久沒有看見她了,但她卻又那麼清晰地刻印在生命底。那是曾經和我相戀的一個日本女孩,我們都曾那麼熱誠地付出彼此的肉體,但我不敢和她對望,因為,除了那些焚燒過的信紙和誓言,我承認,我並沒有真正愛過她。
然後,是我白髮蒼蒼的生父,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來。雖然吃力,但他仍堅持,用那柄把身體全部氣力傾注其上的生命之腳,慢慢向我划了過來。他巴望的眼神帶點憤怒,似在期待一個遊子歸航,還有一個完整家的企盼。然而,我和母親對他而言,似乎都不是及格的、理想的。他被我安置在台北的一家安老院中,我工作休假無定,幾乎好多日子不曾去看他了。
他們都在迷濛的月光中出現,然後都向後退去、走去。像那迷煙。那些天真立誓的高中死黨,為夢想而戰的伙伴……走去、退去。步履蹣跚、帶著不捨,卻又不得不。正對那恍恍離去的人群中,我發現,其中有一個人頻頻回頭對了我望。在濛濛的煙霧裡,我依稀回想起他的身影,和他對我說過的話:「你是我一生最羡慕的人,也是最恨的人!」那曾是我的至友,我因一次小小的誤解,而切斷與他生命的連結。
那樣多重的幻影,為何在此時出現?我無法明白。這些影像,和我在機場看到形色色人群有何不同?我經常這樣問自己。也許人似乎本來就是孤獨的,柏拉圖兩千多年前在《饗宴》裡的寓言是真的:每一個人都是被劈開成兩半的,一個不完整個體,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另一「半」。驗證了孤獨是人類的本質。
我害怕看到父親無助的眼神,多年前選擇這份工作,就是對他的逃避,讓我可以稍稍減輕疼楚,當初他拿走姐姐的二十幾萬嫁妝說要去中國大陸做生意,其實是無心的、想要治身上的病吧,為何我現在還惦念著無法釋懷,是循著母親對他的不平,還是自己本身對他全盤的片面估算。他和母親的恩怨,雖然我這一代不是很能完全理解,但我知道母親最後選擇離開他,泰半因為他暴躁的脾氣。因著這份工作的福氣,雖然我回東京探望母親的次數變多了,可是每次見面經常待不到幾刻鐘便得返回飯店督導團員。繼父和我本來話語就不多,時間久了,全都凝結在一塊,像童話故事中上岸的美人魚再也無法開口。
清晨五點多的飛機,從旅店的上方輕輕劃過──我從那瀰漫的迷煙裡凝神過來,想想我該收拾一下行李,等會我還要帶著三十個來自台灣不同地方的人、家庭,坐著日航飛機展開歡欣的旅程。然而,今日清晨,我卻發覺自己無法停止心中的哀傷,有莫名的東西一直在胸口跳動,我走過那麼多國家,踏過那麼多機場,為何獨在台灣的機場無法停歇內心的悸動。路燈下,無力卻仍奮力盤旋飛舞的蛾啊。
天色微明的機場,像座墳場,除非走進大廳,不然那份安靜,足以讓你窒息。「各位○○的貴賓,請把所有行李放到我旗幟這邊!」我照例地喊著,招呼大家把行李堆放好,然後領取護照等等。大廳陸陸續續湧入出境的人潮。公司的同仁,也特地派人來送機,並發給貴賓們早餐及礦泉水,我親切地和他們留影、幫忙拍照。趁著空檔,不斷叮嚀他們該注意的細節與流程。出境前幾分鐘,我利用時間又回到了昨晚的洗手檯,看到臉上那道水痕明顯已淡化許多,對鏡端詳,我用手挽承水流用力想刮淨。……我發現這道水痕似乎是一道疤痕!「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啊?」方尋思納悶之際,突然鏡中又出現昨晚那個男子,多日未刮的鬍髭在鏡中顯得邋遢,拖著一個行李箱,一樣疲憊的身影,但我始終看不清楚他五官……他究竟是誰?怎會這麼巧。
將臉擦乾,我又拖著自己的行李走出來,或許我是行李的「行李」的吧,因為我已快疲憊地拖不動它了。對多數人來說,生命就像是一次旅行,我們將人生喻化成一趟趟旅程,利用的種種「交通工具」:如火車、巴士、船、計程車……等等,無非想早日到達目的地,有人鵬程萬里、一帆風順,卻也有人卻身陷「淺灘」、偏離航道。也許有人一輩子都不曾踏訪過「機場」這個地方,但是她卻見證了人類的生離死別,最真實的七情六慾。它將人們從一個熟悉的地方,帶向一個前所未知的領域(呃,充滿挑戰、冒險的價值及意義取向),從一小塊空間延伸到時間無垠的五指山。對我來說,機場是另一個故鄉,或者故鄉的延伸吧,當我把陌生的國土也踏成熟悉的領地時。然而,這樣的人生佈局與節奏,延伸的究竟是夢想還是失落?其實我也無以十分清楚描述這種感受。也許,鏡中的那個「他」,是奇士勞斯基在《雙面薇諾妮卡》裡,悄悄投遞給我的另一寫照吧,有一天我們會真實地叠合、相逢,沒有胸口的悸顫、痛苦。我會以旅人之姿,快樂地步出機場迷宮,走到父親面前,讓他替我解除童話裡的魔咒,拉開臉上這道啞鏈,相挽著手,對彼此說:我真的很想念你!
--第十七屆桃園縣文學獎散文類貳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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