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幕起時,他的眼神不僅遠望星空,更深窺人心。我認識他更甚於我自己,他不僅是生活的見證人,更是人類偉大激情的化身。
──Marcel Marceau
母親終於要過來了!來到我離鄉長居的城市。
父親過世兩年了,她就一個人靜靜待在家鄉,鮮少出門。我們家兄弟都各分東西,一個南,一個中,一個北,平日甚少相聚,更遑論陪伴在她身邊。算算,我早已是半個台中人。以前在老家時,有老父相伴,還有個照應。現今父親就這麼把手一撒,剩她孤伶伶一個人了。我跟母親的話本來就不多,常常兩人在一起看電視,屋室只有迴盪電視機罐頭的笑聲,與照映在彼此眼眸中七彩鬧劇的服裝。偶爾難得回到家,我也都鎖在自己的空間裡,吃飯時,她才會喚我下來。有時會覺得,我們就像默劇裡的演員,只能用眼神,表情和姿勢傳達意思,話語髣髴喪失了功能。
母親經常上樓燒香拜拜,勢必要經過我的卧室。先是搬物的重響撞開我的夢境,然後在一陣佛音梵唱後,空中開始傳來紙錢在火中舒展的味道。我總在這時候醒來,眼睛望著天花板,腦中卻盤旋著母親那在神龕前不斷來回走動的急切腳步聲。我會起身在房門口看她,她髣髴不知道我背對著她,仍一逕忙自己的,倒酒、擺盤、點燭……我看著她背影出神──「唔,你醒了,來燒香給你爸爸拜拜吧!」這才回神過來,跟著她捻香。我已經習慣看母親的背影,看歲月風霜如何凌厲,讓一個遊子滿載更大的虧欠。晚上我們一同在廚房,把拜拜東西協力煮來吃,然後靜靜看著電視。父親過世後,彼此的關係有了些微轉變,我經常回家,沒有什麼特別事情,只想多陪陪她。
雖然相處時間變多,話題卻總搭不上,母親不是會刻意去找話題的人,因而感覺我們更沉默了。台中到了,她從停靠的列車靜靜地走了下來,我遠遠就看到,一個簡單的行李,步履卻顯得有些痀僂、吃力。我想起,那天,在幫她梳理頭髮時,發覺到髮際大片往後,白髮瞬間佇留不少,無人拔理。鏡裡的雙眼,十分空洞無神。我問母親何時到我那兒去走走,她看著鏡前的自己,用手撫撫耳前未服妥的髮根,笑了笑,似乎是一種暗示,一種像默劇演員的對話方式。她坐在妝奩前的椅上,身體的關節筆直著,像似螺絲定鎖,沒有彎曲亦無動作。我別過頭去,步行地移動,到窗口。午後的太陽輕輕點灑於百頁窗口,櫺條上現露了一層薄薄的灰,我用手指輕輕沾附,想想,唉,母親應很久沒打開它了吧!
母親允諾來到我的舞台!來到這個沒有什麼佈景與燈光效果的舞台,一個人唱獨角戲那麼久了,每天演著同樣的劇情與動作,幾乎閉著眼睛,都可模擬昨天的情緒與心情。算一算,我來台中已經十五年了,曾經寒窗苦讀好幾年書,卻在畢業後,遇到更大環境的灰窗。始終沒有好的發展,薪水拿去付房租再加上一些額外開銷,所剩不多,日子過得其實有點辛苦。我換過無數職業,連跑龍套及學校社團臨時演員都待過。每次粉墨登場,是沒有人喜歡的裝扮與行頭;晚上則窩在租屋的昏黃桌燈下孵寫劇本。在藝術世界中與現實商業的君王不停磨合,這是不允一絲絲的模仿,此乃廷法與宮臣們所輕蔑,否則我得不到我要的麵包與水,甚有被驅趕出境之危險。
母親拿出了發皺的紙頁,四處張望,似乎在辨別我的方位,緊抓著的提袋裡之柑橘與魷魚特產,因慌張而顯得左右搖晃起來。那整截露在髒污環保袋外的魷魚頭,很符合她今天的髮型與滑稽妝扮。經濟不景氣那幾年,傳藝公司一下倒閉,連個資遣費也沒用。情急之下,連劇本也不寫龍套也不跑了,跑去和人學按摩。先學「腳底」速成,不僅姿態最低,還得每天撫摸客人未洗淨的腳,有時還被嫌沒經驗,搞得經理不時要出來替我(公司?)解圍。倍覺窩囊!後來就改學按摩全身,以前習慣幫父親搥肩打背,想來應該也不難。先去圖書館借了一堆經道穴絡的書,再「寒窗」苦讀想一展身手,誰知道去後才知是一間間幽暗的小室。「先倒出一些按摩油,你知道嘛,」老闆露出詭異的笑容:「然後再照著你感覺推就行了!沒問題的啦。」心裡想不用任何技術?賺錢那麼容易?後來才知道,報紙刊登的根本不是什麼「純正」按摩院,是要應付客人隨時的特別「需求」的。我抓起剛褪下的衣物,一逕往外衝,走了好遠,在一處公園坐下,伸起手,才發覺手上的油還未乾,而眼眶卻是溼濡的。
其實我和母親有相同的故事,好像合作無間般,有一樣的秘密。母親辛勤地在家鄉做著魚工的事業,從晚上到白天都沒歇息,她的手到現在還是許多因剮魚而被菜刀及魚刺割裂的傷疤。嗷嗷觀光客的嘴發亮,像餓壞的嬰孩般,不斷催促她快點完成該有的煮食特技。而我,其實更像卓別林,到他鄉一圓淘金夢想,在摩登的台中城,玩起雜耍,跳起芭蕾,外表是寬鬆的褲子,裡頭腰帶卻是緊勒的,為了尋找適合人生的劇本與裝扮,十足發噱的搞笑流浪漢模樣。這個城市,只是沒有下雪,若真有,我相信,我也會脫下那臭大的皮靴煮了來吃。我笑了笑,再度揮手,母親朝我走了過來,我也直移動過去,我們將在這個城市,重新會合,像川河匯流一樣。
到底是誰發明小丑這個角色,笑笑紅艷的大嘴,卻有半顆淚懸著。腦中盪著柏格森說過的話語:「淡漠是笑的天然環境,因為情緒是笑的天敵」,每個小丑若聽到這句話,應該都會點頭如搗蒜般深表贊同吧。我也是的!小時曾在家中母親的梳妝臺前,將抽撕開來的被單製成衣袍,在衣袍裡裝滿無數的小球,半顆小球綴成紅鼻,再穿上父親寬大的皮靴,帽子,手杖,跟姐姐與哥哥玩著遊戲,把家人逗得不可遏止。「很乖喔,將來一定是個偉大的表演家,」大姑二姑的聲音,在小小空間裡此起彼落:「會逗人發噱,是一件偉大的工作!」在越來越膨脹的軀體裡、人聲俱逝的舞台上,我恍若在鏡花水月的世界投射裡,看到前世似曾相識的記憶,依著做為命運構建的形象。獨立而完整,枯槁且爆笑。
母親也看到我了,感覺她做出一個以手軸關節為支點的孤立動作。眼睛在她小小的眼窩裡,瞇成一條縫,它將變為一把鑰匙,解啟這個盆地的暗碼。接過了母親的柑橘與行李,感覺那重量微微在心底滑過,像夢境一樣。兩人沉默的演出,勢將為這城市帶來一番意義。
我幫她提起柑橘,卻對那隻雞及魷魚露出鄙夷的神情,「難道見雞頭的宴會還少嗎?」我心想著,一面跟母親問候。我們一起走到後站,那裡新蓋的百貨公司電梯正繁忙地於地表及空中穿梭,彷彿坐上就可以馳騁飛上天際。童年時,母親總騎著老舊的腳踏車,載我在故鄉雨中的小道穿梭,剎車聲清脆泠泠,為了把今天代工織串好的珊瑚亮片,送回漁市旁漂亮的老闆阿姨家。工作結束後,母親總會帶我去吃吃陽春麵,那時候一碗才十元,湯頭卻異常甘美,用料也很實在。她也會買玩具給我,雖然不是什麼高級品,卻是我至今每逢佳節思親時會浮現的記憶。我們經過百貨公司正門時,正有幾位老年人在發宣傳單,我看了單價似乎都不便宜,但我知道母親喜歡吃冰,顧不得價錢拉帶她進去坐下,把溽暑關在外面。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突然間覺得這一刻我好幸福,不用再躲在她後面看她的背影過活了,至少暫時。「躲?」母親忽然吐出這個字震懾了我,我眼神倏地從淨遠的窗外奔回來──「對,『躲』在廣告板後面是?」順著母親的話語我又望向窗外,那是一個個建商的廣告,因無法在此立架,遂想此奇招,以招徠客戶規避罰責。立型看板後,其實不乏十幾歲年輕人,經常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這城市的冰山一浮現,整個面貌就托出了,我無以跟母親解釋城市的全部面貌,怕自己跌入更深的窘境裡,趕緊回說時間不早了,我們騎車走吧之類話語。
據說「笑劇」的拉丁文字為「farce」,本意是指「填入碎肉」(to stuff with forcemeat),後來卻引申為「填入低級的幽默與放肆的機智」。原來小丑這麼賣命付出,就只留下低級趣味的「美名」,連胞體的「喜劇」都對它嗤之以鼻。騎上了機車,遞給母親一頂很破舊的安全帽,起初母親面有難色,幾經解釋後她也釋懷。發動機車,那轟轟巨響,驚動了立型看板後的年輕人,我不經意看到他們,都有一雙深邃漂亮的眼睛,卻淡抺著無可名狀的憂愁。我為這老機車突然迸發的聲響,對他們點頭示意,他們也露出排排皓齒回敬。向前行去時,我從後照鏡看到們稚氣的臉龐,卻全包裹著早熟的風霜。
他們,和母親俱是我啞劇裡的演員,然而最大的主角不是我,是這座充滿符碼與暗號的城,由於它的沉默、寡言,我必需不停去挖掘、找尋更切合的意義。我會繼續找尋下去,如同逗趣的機踏車會自動把我們引向該去的方向,母親也會緊緊且呵呵地按住我的腰,做為平衡,恣意地前進。輪軸穿行在盆地上緣的徑道,向下直線滑落──急速爬升──這樣一定能吸引所有目光,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裡,給我們熱烈掌聲吧!在每個無聲勝有聲的夜晚,我們會擁有成千上萬熱情的群眾,在新蓋的競技劇場裡連夜不歇精采地演出,相信只要我們孜矻真誠,不放棄將意念傳達給這個城市,用獨具的才情與想像,它會釋出原本蘊有的豐厚美學力量回應的。
一顆柑橘,突然從車籃滾落了出去,停在號誌路口,像顆種籽。似在觀看,又似思索,我也定睛看著,然後一起往盆地夢的更深處滑去……
◎第一屆台中市文學獎散文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