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眼家族
轉眼間,我的故鄉,都成了觀光的聖地,小時常騎腳踏車去遊玩的武荖坑溪流,現在完全規劃成綠色博覽會的場地,指引帶著大把鈔票的旅人,恣意消費享受,在還未進入馬路彎道時,便被攔下來要收費才能進去。豆腐岬,如今充滿了攤販與海產店,垃圾與哄抬的價位,情侶們偷偷摸摸躲在暗叢,海面是一望無際的灰暗。在第三漁市場中,我常見到魚群睜著沒有眼窩的大眼,向我凝視,猶喘著沉重潤紅的腮線。有時,我走在面太平洋的海濱上常想著,這個漁港為何變得如此珠光寶氣,戴滿魚鱗改造的首飾,卻一點也不能禦寒,在這較少人知道,還保有思緒一絲澄明的地方,我感到有點寒冷。她以前那未施胭粉的模樣到哪兒去了?我為什麼無法接受這些轉變?
每年初春時節,當地鯖魚的產收時節,大量的觀光客會湧進這個小鎮。小鎮原個地方,你都可看到蒸騰的白霧,大批大批鯖魚被捕上岸,當場宰殺、解剖,放進鼎爐中,成群的人或站或坐,或喊或喝,全圍在週旁,品嚐鮮魚的美味。這小城,只要你細細打開嗅覺,你便可發覺一種十分難聞的腥臭味,隨著海風陣陣襲來,於光陰日積月累中曝曬,沉澱,與揮發。常常在馬路上,你會看到一隻隻鯖魚,被超噸位的卡車載著,因為執念堆得空間太高,車子一滑過顛簸路面時,便讓牠們還猶有喘息的身軀,從上方擠落下來。掉在整個小鎮淤滿保麗龍、彈珠汽水罐,與臟器的夢的出口;魚貨司機是不會察覺這細微的重量的,他只是一逕往他困頓、苦力、夢想的方向前進,我沿路拾著,輕易就有滿滿一整袋。有時,太晚發現,牠們早開膛破破,腦漿四溢,再經過小鎮獨特的海風高溫漬曬,像一個鮮血模糊的模子,點點綴印在燙人的柏油馬路間…..
我撿起牠們,看到牠們血水污濁的眼窩,映入我臉孔時,心底突然感到一陣莫名酥麻,也許牠們並不是鯖魚!牠們接下來的命運,我是知道的;應是去龍德工業區,再則是馬賽魚市加工廠,不然就是,那位於往宜蘭與台北的台九線濱海公路上,國際馳名的「老船長」魚品廠,要製作成一罐罐添加大量調味料,蕃茄醬,以及防腐劑的魚罐頭。那是我已經完成的儀式,或早被諭示的命運。離開故鄉好多年了,雖然夢裡總縈繞著故鄉魚港的身影,但每當我一醒來,揮不去的,總是那雙充滿血水的眼睛。她那純樸的身影,偶爾在夢境裡實現,卻讓我不再想回到那個地方。每次回家看完父母親後,總想快快離開。近幾年來,重回到這塊土地,我甚至覺得連舊時的夢也尋不著了!飛虎魚丸號,海鮮店,藝品街,一家一家如卵石似旗幟般迅速隱現,佈滿整個小城的街道,啖魚的人潮比以前更加洶湧。他們帶動了小城的匯率,將小鎮人們的命運放在轉盤上展示、賭注,新鮮的蒼蠅停在眼窩上,爬進爬出,魚鱗不再有任何保護與扺防作用,反倒鑲入了我肉,我的靈,復於表皮上長出一顆顆肉疣。
我想起,早年父親靠海維生,後來因肝癌死於疲累的海上後,那坐在卡車後,一排排磨刀霍霍的殺魚女工中,有一個漸漸老邁遲鈍的身影,便是我的母親。我和母親靜默的關係,一如魚群和父親的關係。他們互相追逐,詰辯,為生計,為人生。我為追求自己的藝術美學人生,不願居住在充滿困苦,奮鬥也無以為繼的小鎮,它是那麼寫實、殘暴,又是那麼冷清、孤寂。但父親的疼苦,我竟連一罐咳嗽糖漿,也無以供應得起,竟能自想像的魚鉤中回神,聽不見任何悲苦的呻啼。長年追捕魚群的父親,生命怎也如魚鰾,氣力嘶微地浮沉於疼苦的大海,這是因為他藐視藝術的代價,還是魚群的訕笑?那我,又自深邃的大海裡,獲取到了什麼,破敗家世,還是潦倒的未來?
自十八歲離開南方澳後,算算已好些年了,父親在我二十八時一病不起,他肝昏迷的雙眼,怎如我在那市集外看到的魚眼,一模一樣?而我在異鄉沉默的浴鏡前安靜打著領結,看到自己已如魚退化的身軀及瞳孔時,為何還要用魚繩,綁住自己作為堅定的航線?母親把多年前與父親的沉默,重新堆放在我們之間,老邁的身子,炯亮的雙眼,因父親的過世已顯得有些失神,憔悴。似在問為我:為何要把我孤苦地留在這裡,一逕駛向深不可見的想像大海?為什麼,為何麼,其實我也不知道,隔著橫亙在兩人之間高高的作業紙箱,其實,什麼也不清楚。也許現在的關係,我較像那尾逃潛的魚吧,烙印的註記與商標,被生命追捕著,努力投入誘餌將其捕獲,回到真實的岸上吧,抑或甩開戳刺滿身皮開肉綻的鉤,繼續於想像的界域奮力,不顧地奔馳……
有時,我也會問問這裡最負盛名的媽祖,卜卦單寒出走的年輕肉身,祂卻總更發為沉默,抿著唇微微笑著。廟前的觀光客、車陣、裊裊的香火,幾乎快將祂視線淹沒,祂仍靜靜俯看著眾生來去,未發一語。魚群被拋丟的臟器,如玄武大帝的故事般,全都回到祂的身邊,得到祂的撫慰與照護。牠們將一生奉獻給這小城,填滿小鎮人們酸苦的脾胃,最後都在祂懷裡,得到報償與念力,愉悅再回到沒有死亡的永恆穹宇──
那個灣口,蘇澳港埠,為因應需求,已增擴三次,如今大大的三個霓虹管字,矗立在進出小鎮的出入口,成為新地標;新成立的辦公大樓,氣派雄糾,亦在斜陽中閃爍著金碧光芒。幫浦力道萬均,抽起港裡的灰水,完完全全取代了魚鰾的呼息。母親過世後那年,我把房子賣了,搬到一個沒有港口的小鎮,不再有缺殘的手臂將我擁抱,只充滿著令我疑惑、浮動的肩膀與手腕。今夜微雨風寒,在異鄉的窗口呼呼地叩敲著,讓我再次想起那天,於烈日下推著棺木前進,迤邐經過那廟前時,抬頭所照見的摯情微笑,彷彿在告訴我:不要再回來了,小鯖魚,你已完成你人生的使命,我已原諒你了,向前行去吧…..
--第六屆海洋文學獎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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