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又傳起蒜入油鍋的聲音,再過一分鐘,我就會聞到它的香味。
推開椅子擱下筆,我將窗關上,在雨聲中步下樓去,想看看母親炒菜的身影,試圖沉浸在幼年記憶的香味裡。這個味道,我再熟悉也不過了,常年在外奔波,省吃儉用,吃得是大鍋炒且重調味的食物料,味覺早被打亂。每次,回到家,總是自己味覺重新整理的時候。但這種整理,又五味雜陳,多了一種人世的辛酸。我走到那個樓梯轉角口,小時候,我是可以蹲下來,把頭整顆探出去,欣賞母親的廚藝與食材的。現在都不行了!我和母親的關係,漸漸止於這個隘口。母親靜靜,把剔好腸子與臟器的魚取了出來,牠身上被母親劃了好幾刀,母親刀法一向俐落。水族在米酒與鹽濃烈的味道裡甦醒,母親繼續將切好的洋蔥絲、青椒絲與辣椒絲放入正在爆香的蒜末,嗶嗶剝剝,被炒得有點焦黃的蒜末在油鍋裡,疼痛地躍跳了起來──
母親蹙著眉,煙霧在她眼前彌漫,這一個小型羅馬競技場,在父親過世後,便被巨大的陰鬱與憂思所環繞。她站在中央就像一個鬥士般,對抗著種種仇敵,以及破柵欄而出的凶狠野獸。她緊緊揪著心房,深怕一不小心便會被攻擊成傷。揮著沉默的鍋鏟與盾牌,汗水涔涔自額際流出。圍著的戰盔袍衣,沾滿了歲月的醬料,東一塊,西一塊,像是醬油糊上去,又似斑黃的血跡。那父親斷指的血痕,曾經留在那裡;她在最後採取了防衛攻勢。油推水珠爬動的聲唳裡,母親始終像我手上這截多出的手指,在父親的菸頭彈指間,煙消雲散,輕易地被另一個女子,酸甜的醋味所取代。父親的手指那麼溫柔撫觸過她的頸項,卻又那麼無情地對她頤指。幼年時,常在卧室,便常聽到鍋碗瓢盆爭辯的聲音,後來,知悉了它們的論點,對人生的看法,便漸漸較能釋懷了。
另一個爐上,半滿金黃的熱油,早於一旁等待。母親將魚沾上蛋液,又將牠裹上地瓜粉,輕輕放入油鍋裡。魚兒瞪著大眼,好像復活一般,重新回到海藍的世界。在這多雨的城鎮,金黃色的陽光沐淋在身上的時間,本就不多;惟一辦法就是,轉化對溫度的撫觸,把雨也調到一種有熱度的光線裡,當它們打在身上時,就不會有那麼過多的苦楚與不平。我對陽光的見解不深,這個觀光的鎮城也不需要太多的陽光,所有一切都會外流,外匯、飾品、廉價卻有一大堆抱負的手,惟有被掏出的臟器留下,還有一些帶不走的情感留下,堵在這條小鎮人們可以做夢的通道與出口。這是我的競技場,和母親完全不類同,在想像世界裡,我是一個至上的王,當愁思要突襲時,我便化千軍萬馬,直搗黃龍,攻其要害。我和母親,各自在自己的領地裡,相安無事了許多年,直到父親的死亡,才慢慢又騷動了起來。
在他鄉的日子,我追求自己的人生,拿著自己的筆如槍矛,不斷戳刺人生的虛假與論證,企圖在遠離人生的言語包裝裡,找到更貼近生命流域的方式。有時,是天人交戰,現實腸胃陷入極度的困頓與恐慌時,需轉化筆鋒,把墨液填上了甜辣醬味,更遠離人生的虛假。母親在故鄉,以其勞力,在海鮮店裡,日日剔腸去垢,為了來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嘴,努力尋找新鮮的魚材,製成獨步的鮮美羮饌:剮鱗,去臟,刴砍,裁切,母親差事煩重,薪餉卻十分微薄,僅供溫飽。我們相隔在兩個陣地,儘管各自司政,她卻屢屢來我城門下,想勸退我在藝術上奔赴的決心,試圖說服與說明,以我多餘的手指連繫,那隻她愛人所斷殘的。似曾相識,感覺却早已消失殆盡的,兩根無名指。
魚,從金黃的海域游回來了,滋滋,母親將其撈上來,放在明淨的陶盆裡,熱油貼附在肉綻的魚身,粉末酥粒的包覆下,像是一條條銀色的精鏈,鑲在灰暗低廉生命的入口,彷彿是神明最後的一個報償與寬示。那一陣子,她來到我台中的居地,我帶她到大賣場,時常看她佇立在倒立的平底鍋前,喃喃自語,似乎在說些什麼,我湊過去,她便不再說話,因而我只能在稍遠看著她,與那個映著我們身影的鏡子。她的另一個兒子,早游出大海,不再理她了,也不再回來。我,在人生之路上所汲汲的,與她背馳,無以讓她安心,也無以解決她餐食。她一身的疼苦,重度憂鬱,也不能再工作,樂園早已成廢墟。時常抱怨一生殺太多魚,是一種報復,像那些無形的,在競技場裡不斷挑逗她的猛獸。那些驅趕不走的洪水惡靈,她無法殺死牠們,即使現在安置好,隨時都有被侵擾的危險。
我們似乎都缺少群眾,而她的群眾本就少,如今只剩我一人。現在,那條由異鄉捕撈回來的魚,安靜躺在器皿上,等待鮮紅的蕃茄甜液澆覆,等會就要上桌了。我回到了她的堡壘,在烹煮與品嗅之間,只能透過魚兒,來傳達彼此的落寞。我們各自受人生的落寞啃蝕,只有在深夜的夢境,才彼此合作演出。在這國際大城技競的看台中央,使出拿手絕活。她將故鄉帶來的山雞放出籠來,兩隻雞開始拼鬥,討喜的模樣,逗得上方的觀眾呵呵大笑。接著,母親會梳起她那滑稽的大魷魚髻頭,然後像港劇那種爆牙又邋遢的胖女人裝,執起菜刀,追著牠們四處奔跑。我會從另一端的大型竹籃裡出來,戴著小丑的高帽,擠眉弄眼,開始玩起雜耍翻筋斗,吹著空中四落的雞毛,滾動肘上不能斷裂的拋物線,與直到如雷的掌聲響起──
是的,我們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支撐我無憂的寫作生涯;母親會治好種種在現實裡缺乏想像的夢,為它們添加翅羽與希望。好菜上桌了!當我知道,等會母親會習慣地由那個梯口喚著我下來吃飯時,我竟無意地加速跳逃。我們無聲地吃著這道被炸得酥脆金黃的魚。以前,父親是坐在我身旁這個位置,現在只剩大幅的遺照,我抬起頭時,輕煙裊裊升起,靜靜地望著我和低頭扒飯的母親。多了一隻手指,舉箸提筆,早已習慣它們該分工的位置與力道。雖不至於還嫌惡著它多餘,卻早無視其存在;一如父親的斷指。母親曾是父親的那根指頭,融入憤恨的油鍋時,便不復再尋返人世的種種溫情與記憶,但我知道她還一直深愛著父親的;現在我能說她悄悄轉變成我手上這根手指嗎?……
為了那不相疇的人生規劃與追求。在這日日下雨卻又充滿觀光消費的小鎮,我不知能帶給她什麼?繼續做著父親打漁的志業嗎?到頭來得到是──更多比他們廉價的外國勞工取代?詭譎的老天扳起面色,不再施捨任何魚隻?或者,直接將其漩入大海的深渦裡,永劫不復……
咯咯,咯咯!電視機沒有心思地傳響著魚罐頭般撞擊的笑聲,母親瞇起小小的眼睛,抬頭望了一下,我順勢把頭低下去。米粒香Q帶勁,佈滿彼此的舌尖與口腔。「沒熟!」當我將魚翻身,準備舉箸再投時,發覺這另面幾近半生。母親急忙,又把牠倒進鍋裡烹煮,面露驚慌的神色。她煮魚技法一向高絕,想必為今日的粗心,大感不解。起鍋時,整隻魚卻都焦乾變味,糖醋的紅棕色澤沾了一堆黑灰的焦物。我再挾起一塊放入嘴裡,覺得味道奇苦,實在令人難以下嚥,簡單做勢扒個了幾口,便匆匆離開了餐桌。
要離開母親,北上回到工作崗位時,母親背對著我,外頭的雨還在下,雨聲蓋過洗碗槽水流滑過她指尖的聲音。望著她靜默痀僂的背影,突然覺得它像似由醬油糊成的,急於倒入我這沙丁魚的世界。我是在逃離她的追捕?還是我們其實都想為對方做一道精美的佳餚,留住彼此。人類在何時便懂得漁獵為生?並知熟食享受其美味,又是何時知道把牠們加入大量防腐劑,製成魚罐!回到彼此的技競場裡,我們會再受到無名的憂思所襲擾,站在中央,全沒有半個敵人。敵人究竟是誰?是我,是母親?
冷風颼颼,再次戍臨這無可躲藏的圓形戰場,我像哈姆雷特,在戒備森嚴的夜裡,對著無以辨別方位、不明其自的人生迷團,黯然垂下首去……
--2009年3月《明道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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