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又在那個地方看見父親──
輕輕拿起一塊肥皂,慢慢地在那乾黃的胸前細細搓洗。他十分專注地看著自己那日益蒼老的身軀,以致無法注意到,在遠方,一個小小的窗,他的兒子,正在注視著他。從水面泛起一些水波,他將剛抹上去的肥皂,揉洗成一塊塊泡沬,繼續在身上抹擦著。快七十了,算算父親,晚婚的父親,現在已快七十了。以往那雄健的跑船身體,已禁不起歲月的挫弄了;那身體終也慢慢老杇下來,像塊被五官搓洗過久的毛巾,破了、殘壞了。
浸泡在冷泉鄉下無數的雨季,暗無天日的光,使人心裡也始終是蒙上雲翳的。父親在這住了半世紀了,如果吸嗅進去的水珠,都能喚回,那將是一個怎樣的肺腔。幾年前,長期勞頓的父親的肺,終於出了問題住進醫院。後來,身體的狀況一直不理想。肝和胃都開過幾次刀,全身上下的毛病都被醫生找遍了,但病仍舊在。而雨仍在下,水仍在流,不知何時能停止。
他的視力也因病痛,而逐漸模糊、老化。離開跑船那段日子,我經常看他坐在窗口,望著遠方的漁船發呆久久,不知在想些什麼,並會口中喃喃著:「彼隻船袂凍賣人!彼隻船袂凍賣人!彼隻船……」他日日徘徊在那個窗口,在那個窗口,足足待了有近兩年之久。有時,就在籐椅上張著口睡著了;有時讓窗口打進的雨淋到,也不知移動身體。當他起身離開那個窗口前,我經常是在他身後觀看他的,直到他到臥房去睡覺,才去將那被風雨搖展的窗口關上。兩年了,因他暴躁的脾氣,家裡人不敢輕易親近,除了吃飯和晚間新聞前的肥皂劇。
兩年未經過仔細打掃的那個窗戶,地上蒙了一層灰,並有深深淺淺的踏痕;長期躺臥的木椅,也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白色凹痕。那是他生活過的痕跡,思考過的痕跡……
如今,我又在另一個窗口看他。一個巨大陰暗、無底的窗口,充滿無語無盡的雨絲,沒有邊界邊境的窗口。當他走下樓去,走到戶外時,我曾在心中雀躍許久──也許,我可以不必再靠他的背影過活;一個孤單錯亂的老人的背影,一個被時間浸泡過久的老人身影。然而,我確實又窺見了他;不同的,只是換了個窗口──如同現在我所站的這個位置的小窗口,把他生硬幾近龜行的一舉一動全都如用麻醉劑般注進眼簾。
不知什麼時,他自己會一個人來到這裡,來到這個村里民共同挖設的冷泉池。浸泡他那許久未出海飄蕩的身軀。是從去年冬春之交開始的吧,那年我正陪同一群來自台北的朋友,約好來這洗冷泉遊玩,並要我當導遊。我在從大城市老遠駛來的朋友氣派跑車內,不經意瞥見了他的身影。我看他手中提著一包他多年前出海時,常用來裝一些漁具的舊式白蘭洗潔袋,正徒步走過大大小小船隻停靠的港口,穿梭過一個個騎機車和腳踏車、頭上或手上頂著漁具的男女。手上那只破舊的袋子,許承載不了那麼多器物,硬將塞不下的一段短布露在風中,那是他在家盥沐後很私密的一件大毛巾,現在宛如一截灰漬的紅舌頭,當眾一路上與他拖拔著。我知道,他要帶著它們,走了一段長路,來到南方澳的站牌下;準備等著,等著每半小時一班,一班發往宜蘭的台汽客運。
我和他就這樣擦肩,透過這樣一個挪動的窗口──
他一定不知道他的兒子眼睛是如此小心翼翼地盯著他,在不吵動任何人的喧鬧中。他終於還是被窗口挪走了!約一個小時以候,我們再次碰面,在這個公共浴室。我知道他會來這的,刻意要朋友多留一會兒。裸著全身的他,皮膚皺黃下垂,被歲月一層層拉扯剝開,像極了小時候,不經意看見祖母在更衣時的一對癟乳。那是餵養眾生後,遂被厭棄的乳。
現在他已將全身都醮滿了肥皂泡沫,仔仔細細搓洗過,連頭髮亦然。我從未看過他這麼努力擦洗自己的身軀,像要脫去這塊留在身上的臭皮,祈靠不斷地洗滌洗滌,來自那灰濛巨大窗口的純淨雨絲,給予新的青春,帶走並淨化這無名的恐懼……
身旁的好友,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正和我們一起沐浴的。他們在城市長大,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永遠只是個過客。就像每年冬天一到,合歡山上結起冰霜,車隊邐迆包攏,呼熱起山路;在興奮難得的時刻,留下永不抹滅的印記。
他們不會知道日日與雨相處的感受……
他們個個體魄雄壯,正值華年。老鼠態的肌肉,在全身上下跑竄,反射在粼粼的波光中。未來的路正要往上爬,像那沿腹部而下的六塊肌;夢想,願是一條精力永不怠惰的直線,像那勃發的海綿體雄風。
而父親,靜靜一個人在那角落,搓洗自己的身體,下滑的身軀……
他用了小瓢盆舀了在地下湧動的泉水,往自己的身上淋去……
泡沬瞬間從他泛白的身體墜入無聲的河底,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小時候也曾和父親來到這個地方,一同洗冷泉,那時候的泉水只覺得是來自雨水,回歸雨水,就像窗外始終不停飄落的雨絲,從不覺得冷。隨同來的,還有父親雇用的船員。那時我剛升國中,當一群人脫光全身躍入水池時,我才知道我自己和別人不同之處──沒有老鼠般亂竄的肌肉,沒有父親臂上那被日光截然二分的兩種顏色,沒有……
我嚇得差點不敢入水,是在大家催鼓下,才勉強用個毛巾遮著下去的。我在想,那時,我大概是初生之犢吧,只是一個還在享受子宮之濕潤的嬰孩;只是一個在父親張撐的傘臂下,庇佑的弱小影骸……
船隻會被造成,人會成長,如同天氣也會放晴。許長久聽慣了雨聲,在晴天中聽河港發出的汽笛,還真覺它不夠乾脆響亮。被船隻染成綠色的港口,在整日滴落的雨聲中響起汽笛,是我永遠也無法忘懷的記憶。我曾在那裡揮手向父親道別,目送父親歸航;也曾跳上甲板,去他的船艙酣眠。偶爾也調皮地在他掛在艙壁上的褲管摸摸,拿幾個銅板去買枝仔冰。
當我知道冷泉之水的冷後,我已經很少再去泡澡了。也許,我就不該知道泉水冷的;那麼,我會愉快地在雨中堆著泥土,唱著歌兒。但我卻在父親最需要安慰的時候,離開了他,到外地打拚;當下決定:再也不想回到這終日被時間的雨絲淋浸的鄉土……它像一種福馬林的藥劑,將人活生生麻痺,活生生禁錮在時間的籠牢裡……從此,雨便成了我安慰自己離鄉的籍口。雨,也變成了我和父親的陽光,只是這個陽光,沒有熱度,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只是冰冰冷冷地貼在彼此的肌膚。聽母親說,我離開後,父親仍是一個人帶著那洗潔袋,走遠遠的路,坐公車到蘇澳;仍是一個人在窗口,望著無數的船隻發呆。「嘸欲按怎,身體不好,現在外勞這呢多,抓漁誰欲請?」母親在電話的另一頭幽幽地說。那是母親為了父親身體考量,偷偷將他的船賣了不久以後。
雨不斷落在故鄉的土地上,使得土地永遠是陰暗而潮溼……
雨中有河油的氣味、木船建造的竹筏和油漆味,雨中,有人歎息的氣味。離開故鄉後,便很少再回來!也許當初父親的船堅持不賣,是有他的考量的,他在想那個傘下小小的影子會成長,當他禁不住肉身抵抗時。然而,現在他什麼都沒了,什麼也沒留著了,是要怪這個窗口,還是要怪那窗外綿綿不盡的雨絲……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奔轉;一年四季,季季輪嬗。迎風的東北,多雨的東北,陰暗的天空下,人群不能停止奔波,不能不提醒自己,去濺起一灘灘屬於時間、也屬於生命的水花。不斷飄落的雨絲,使我無法辨別他們的面容,儘管有各種無形的有形的、大的小的窗口,但我仍看不清那不斷被雨水磨漬的父親的五官……而它還是要在天空不停地流、在地上不停地滾……
也想就待在這兒不再流動,好好陪他在窗口坐坐,看看那隨著汽笛移游的船隻,和雲海。像他一輩子不想踏離這個地方一樣,像泉水永遠不願向他鄉流。但這無盡的雨絲啊,你能帶給未來的我什麼;能帶給未來的我的父親什麼?……呵,雨呀,回答我啊?
你能留住觀光客的腳步,帶來一批批遊覽的車隊,一群群囂張的塵埃及垃圾……洗冷泉、看佛寺、戲船……即使是下著傾盆大雨,也都油生一種異地暢遊的,清新的浪漫的舒愉感。但,你能給這雙廉價卻想奮鬥的雙手什麼?
望著石巖的頂端,頸上罩著一條小毛巾,父親啊,您在想些什麼?……會和我是一樣的嗎?兒子回來了您知不知道?讓我們再回到您壯年時,一同躍入冷泉池的感覺好嗎?……
遞一條毛巾給我吧!您的背還沒擦乾──
──《明道文藝》2003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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