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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26 21:10:24| 人氣61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基於人生的修辭--序伍季的詩集《與鐵對話》   簡政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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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代出生的詩人,大都是在後現代的情境中成長。在這樣時空下的詩作,不一定要套上後現代的標籤,但是二十世紀八○年代之後,聲光組合的方式,文字意象比鄰式的銜接,無疑會化身為詩創作的本體運作。不一定是哲學思考,(七年級的詩人大體上還欠缺這樣的厚度),但卻滲入生存的意識或是潛意識。意象的比鄰可視為人眼神對周遭跳接式的觀照。不是平順的流水,而是水流時而其上成為可見的風景,時而其下成為地底下的潛流。由於部分潛藏地層,當它再度浮現時,可見的「意象風景」已經是AB空間上跳躍式的銜接。
  以上的思維有兩個意涵:一是詩人意象的發展,比較不仰賴傳統的「隱喻」,而是靠流動性的介面所觸發的「轉喻」,或是「換喻」。二是意象的誕生表象歸諸偶發性,但上述「潛藏」的水流意味有其隱約的因緣,而不是隨意為之。以此閱讀伍季的詩作,才能真正體現其中的意義。
  伍季(劉志宏)是我「非正式」最正式的學生。「非正式」是因為他在大學部是中文系,從來沒有正式修過我的課,但是我在中興大學大學部所開的「詩創作」、「電影文學」、在研究所所開的「文學批評」(外文所)、「當代文學理論」(中文所)他幾近「陰魂不散」,而且比一些正式修課的學生還「正式」,因為每堂課幾乎從不缺席。以這樣的背景為他的詩集寫序,自有其獨特的意義。
  本文無意以「老師」的身份評論「學生」的詩作,而是在時間的流程下,觀照伍季詩心與詩作的成長。而這樣的成長也代表了一般在「詩國光影」下普遍性的心路歷程。
  伍季最初旁聽的課是「詩創作」。前兩三次交的詩稿問題叢生。不是展現中文系標籤的散文式抒情,就是刻意表現「詩文字」的句法壓縮。兩者都是典型開始詩創作的通病。中文系大都是屬於前者,外文系屬於後者。有時在摸索中在兩者中擺盪。但是伍季在那一學期結束前所交的詩稿已經大有精進。後來幾年,他接著旁聽「當代文學理論」、「電影文學」,雖然他不再交詩稿給我,但偶而在報刊雜誌看到其作品,可以看出他已經慢慢走出一條坦蕩的詩路。緊接著又得知他一連串參加文學獎的得獎消息。
  伍季的成長很值得其他年輕詩人借鏡。從我個人的感受,以及從他的表白裡顯示:詩心需要詩學的薰陶與烘托;詩心與詩學相輔相成。只有詩學沒有真正的詩心,創作時會流於理論的戲耍與套用,純然的詩心沒有詩學會流於沒有深沈厚度的抒情感懷。前者仰賴理論在「做」詩,而非「寫」詩。後者全然依賴本能抒發的情感,雖然有時候似乎「很有感情」,但大都是淺薄的情緒波動。伍季從修習「詩創作」到「詩理論」,並將兩者適度的結合,使詩作幾乎完全避開了上述的兩種弊病。
  這一本詩集《與鐵對話》分為六輯,序輯「與鐵對話」,輯二「雙軌三部」,輯三「二十八歲之詩」,輯四「偶◇然」,輯五「失翼蚊蚋」以及末輯「沿著手機那條隧道」。第一輯大部分是得獎的詩,詩較長,連同第二、三、五輯是本詩集最好的詩作。第四輯有四首實驗性的詩作,藉由圖像與文字的排列顯現趣味。末輯的詩作大體上比第一輯的短,是歷年來的累積。
  比較這六輯的詩作,也能進一步體會伍季在詩路上的探索。第四輯的「實驗詩」映顯了年輕詩人成長的烙記。八○年代批評家所標榜的後現代風,一度被詮釋成文字或是圖像的戲耍。夏宇與陳黎的「遊戲」詩風一度成為文字的狂飆。伍季曾經以夏宇與陳黎撰寫論文,重點是兩人文字的「腹語」、「拼組,拉扯,撕抓破碎的物象人生」,是以文字的崩散、「反結構」作為敘述標的。圖像當然也是文字的「反結構」。而以圖像取代文字事實上也隱藏了詩解構傾向。
  圖像詩的後現代性本身無可厚非,但在創作之旅上,可能是瞬間機智的火花。那是一種「消耗」的可能性,類似一個不能重複的笑話。笑話一旦重複就變成尷尬的言語。對於奇異效果的尋求也可能是一種想像,但一旦成為類似的寫作,則證實缺乏想像。比之於文字風格的模仿,圖像的模仿更幾近一種自我掏空的「書寫」。和當代許多類似遊戲的詩作相比較,伍季的「偶◇然」裡的四首詩有其較嚴肅的一面。但和伍季本人其他的詩作相比較,這四首詩的機智趣味,在富於人生沈潛思維的書寫的印襯下,不免缺少一些「重量」。這幾乎是所有「圖象詩」的宿命。
  當然,這些「缺席的重量」也可能是詩路上的標記,期待其他(現在或是未來)詩作的平衡或是反平衡。這也就是這本詩集序輯與它輯存在的意義。這幾輯的詩作在一般所謂流行書寫與遊戲裡,蘊藏了沈潛的生命觀照,這在一般年輕詩人生存環境裡所燻染的詩觀裡,尤其難能可貴。以輯五的〈時間之鼠〉為例。這一首詩結合了時間和電腦滑鼠的意象,真切地說明了「滑鼠/電腦」在人生所佔據的地位。年輕人尤其是以滑鼠的移動讓時間無聲無息的流走。電腦所展示的虛擬空間是「時間用它的尾巴驅策/在深夜的每一刻磚壁上,打造一座/輝煌的樓臺」。滑鼠連線電腦有如時間的尾巴,在電腦螢光幕上以一塊塊的磚形物,打造虛擬想像的建築。表面上這是在空間上的營造,但點線之間、一塊塊的鋪成中,是時間的消耗。詩行的意象靈巧地結合了空間與時間的構圖。人面對電腦投入想像,一方面,輝煌的樓臺似乎印顯燦爛的人生,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真實人生的倒置。但不論前者或是後者,想像的誕生與運作都是以時間的消失為代價。假如日以繼夜操控滑鼠的人,在某一個瞬間,從螢光幕上的顯影上驚鴻一瞥,可能映入眼簾的是褪色的皮膚與容顏。
  第二節是本詩的精華,寫來自然而有深度:


  時間用它的利爪切割
  無數的欄位和空白鍵
  我們不相信上一班駛去的列車
  竟隔了一世紀之遙
  旋轉木馬,成績單,母親的
  梳子,浪子膏,工作登記證
  我們拿起仍藏在小右口袋的棒棒糖
  聽到它們說苦
  即將到站的是一列巨型銀彩漆身的琴盤
  你不太清楚是該用手去碰觸
  還是迎著夜風高歌。那些
  曾哼過的旋律
  或許某些主題曲已被無心遺忘
  但足印仍記得零碎的音節


  時間有利爪,是延伸了「時間之鼠」的意象。而這一隻「鼠」又結合了「老鼠」與「滑鼠」的屬性。「老鼠」的利爪能「切割」,「滑鼠」則面對空白鍵與螢光幕上的欄位。正如上述,滑鼠的移動帶動時空的推移而不自知,因而才有「我們不相信上一班駛去的列車/竟隔了一世紀之遙」的訝異。而在這過去與現在的兩點之間,童年的旋轉木馬,學校的成績單,就業的工作登記證等填塞其中。「母親的梳子」使詩行的情境更加深遠豐碩。小孩的成長,意味父母的年老,而「頭髮」的掉落泛白是歲月的表徵,梳子「耙梳」其間,是這一切的見證。「棒棒糖」因為久藏被遺忘而從甜到苦,是過去苦澀日子的殘痕,下一列火車到站也許是「琴盤」彈奏的音節與旋律。但未來是否甜美仍然未知,因為詩行裡夾雜了「不太清楚」以及「或是」的語彙。這些詩行能如此動人,在於生命感穿透詩行所達到的厚度。
  本詩的結尾以卡夫卡當作時間的列車長,另有一番意境。表象這是一段「遊戲」式的圖像,在文字的間隙裡暗藏深意:


  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
  上大上上大上下大下上大上上大上
  下大下上大下上大下下大下下大下
  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


  「卡夫卡」分居四行的兩側,造型上像鐵軌,聲音上像火車輪子在鐵軌上的聲音。中間的「大」、「上」、「下」則分別是「夫」與「卡」的拆解。「上下」隱含火車行進的上下動作,而假如卡夫卡式時間的列車長,他也可能是人世的「大夫」。另一方面,「大」與「夫」是一種形變,隱約有卡夫卡作品《變形記》的影子。果然,詩即將結尾時,有這樣的詩行:「也許明天醒來,我們就會變成一隻大蟲」。
  時間的流動,人世的滄桑,一切難以預測。但在不穩定中,人似乎仍然有以不變應萬變的憑藉,那是亙古以來的日月星辰:「樓臺旁邊那枚不退戳的月亮/永遠是我們的信仰」。郵局的戳記是時間的標誌,而月亮似乎超乎時間之外,當明月相伴,人心也有信仰而持久的依歸。
  這是伍季甚具生命感的詩作,在聲光急速變換飄忽的當下時空裡,極為難能可貴,全然沒有那些大部分年輕詩人虛浮戲耍的圖騰。這本詩集有不少類似的精彩詩作與詩行。〈與鐵對話〉裡,以「鐵」的口吻開展意象的敘述:「別用麵包計算我/我無法飽煖你的衣食,你要/的氧,將使我生命完全凝固/我無法吐出葉子的綠素/也無能吸納水珠的涵養」。〈臭豆腐〉一詩裡,以臭豆腐比喻人:「有些人一生之始就被丟在這裡/四四方方,鬆弛的毛孔砌滿了道德的磚瓦/生命完整、破裂 且臭」。人在人世間正如臭豆腐的被燉、被烤、被煮:「他們被要求說出裸奔的好處/用豆腐的語言。燉的轉注,烤的假借/煮的指事蒸的增聲煎的省聲,以及偷的/形聲//但──不可用信仰調味」。而描寫家人與父親的一些詩行則極為動人,如「我和我瘖啞乾燥的喉管,一如/父親和他一支又一支躁熱的菸頭/一如,母親急於撲救的嗽咳糖漿」(〈團圓〉;「我匆忙跑過去承接那墜下的咳/卻發覺父親早已不在木床上/木床上仍留著咳聲,咳聲仍在時間的軌道裡」(〈我背對父親的咳〉)。
  以上這些詩行都顯現了作者深沈的人生感受,這些感受並不一定是「寫實」的印照,但字裡行間滲透出一種「真摯感」。台灣詩壇裡寫實與超寫實的論爭,有時似乎找不到真正的切入點,因而經常變成硬梆梆的二元對立。事實上,好詩大都是兩者交融的結果。寫實而不流於散文化的現實複製,需要一些「超現實」的想像。「超現實」不流於天馬行空如「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太陽」,需要現實人生的傍依。以上面〈我背對父親的咳〉的詩行為例。「跑去承接那墜下的咳」兼夾了寫實與超寫實。事實上只有「痰」才能「承接」,但「咳」的聲音意味一種存在,一種由聲音引發形象的傳承。所以父親雖然不在,空間上仍是咳聲的回響。「木床上仍留著咳聲,咳聲仍在時間的軌道裡」的意象,也是寫實與超現實精緻的結合。父親已經不在,當然沒有人存在的聲音標示。但沈默是聲音最大的回響,一種日夜相伴的懸念,繼續在木床上迴盪,在時間的軌道上流轉。
  另外,以上意象的銜接卻是本文一開始所指出的來自於「比鄰」的觸發。但是由於詩行飽含生命的厚度,全沒有「後現代詩」刻意併接(collage)的痕跡。〈臭豆腐〉裡,豆腐放在四四方方的格子裡與「道德的磚瓦」接續。表象「磚瓦」是個隱喻,但另一方面也是文字轉進,前後文相互激盪的結果。四方形的意象「刺激」一個印顯人事,反襯人事的意象,因而佈滿孔隙的磚瓦現之於詩行,構築了人生主要的結構。道德的結構尤其如此,有無數的孔隙潛藏其中。
  〈我背對父親的咳〉裡我的「喉管」比喻成父親的「煙頭」也是如此。表面上以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實際上是透過視野所看的空間,而促成意象上的比鄰。反過來說,由於這樣的比鄰,由於有「乾燥」與「躁熱」相似的基礎。意象的比鄰並非隨意為之。不論是隱喻或是以比鄰為基礎的轉喻。伍季的詩行在在說明:修辭要基於人生真摯感受的重要性。也正因為如此,他在七年級以創作為遊戲傾向的情境下,有其值得重視的理由。
  二十世紀五、六○年代超現實的戲耍,七○年代「鄉土詩」的散文化,都隨著時間的列車「卡夫卡」遠離。八○年代之後的「現實詩美學」比所謂後現代詩更值得注意。伍季以上這些詩行是一列跨世紀的火車,將以鏗鏘作響的詩句,朝著明月的方向駛去。




台長: 伍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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