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村 影 像」
山城公車緩緩駛上吊橋,古舊的橋面依然凹凹凸凸。車輪輾過一突一跳,儘管人身搖晃不已,但大家都不以為苦。
斑駁的橋拱底下,潺潺的流水早就不再嗚咽。眼前所見僅是一溜的卵石纍纍,以及叢生散亂的芉芒草堆。景況瑟瑟,入眼蕭條。過了這座吊橋,公車將載我到一個荒瑟的小山村。
這座山村的地勢依山傍涯,懸厓峭壁綿亙不斷,一直到達打鹿坑前不見開陽。待至水尾坪底形勢豁然開朗,一大片桂竹林呈現眼前。幽篁欉中隱藏著許多客家夥房,風吹竹林時隱時現,別有另番景觀。
山村是尖汶公路旁的一個小聚落,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對外的聯絡全賴這條彎窄的公路,平日在此奔馳的車輛形形色色,尤以載運山產木材的大卡車最多。
公路緣山開鑿曲折起伏,司機若無兩把刷子很難在此謀生。然而就常所見,這群靠山吃飯的好漢,個個坐上駕駛座都老神在在。但見他們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腳踩著離合器,一忽兒換擋一會兒加速,技術純熟毫不含糊。
有位老司機給我印象極為深刻,他的嘴角時常叼根竹煙斗,但從未見他點燃過。沿途的地形地勢他瞭若指掌,路過車站與大小夥房如數家珍。一路動態如誰家的小牛牯閹了、母豬生了、誰家婆媳吵起來了…….他都能在第一時間裡得到訊息。因此,熟客和同仁都叫他「萬事通」。
老司機的記性特佳,凡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者他就不會忘記。十數年前,我和家父返鄉掃墓搭他的車子,僅此一面之緣而已,日後不論單獨或攜眷搭車,他一眼就認出是我並還直呼我的小名。因他對家人十分照顧,所以,他的車子與他本尊常是家人聊談的對象。同時,他更是我家孩子作文簿裡的最佳主角。
這會兒公車停在「枋屋」招呼站,路旁兩側出現狹窄的山田。此時恰值春耕,田裡田外一片忙碌。空中三五隻白鶴在翱翔,忽上忽下忙著啄食新翻水田中的水蟲和小魚。優美翔姿配以雪白羽毛,為那灰灰的水田平添無限春意。
「枋屋」即是客語「板屋」的意思。它用木板搆建的通舖簡厝,早年專供拓墾移民與隘勇暫住的便屋。開墾完成人們移住夥房,這些板屋就任由歲月去荒廢塌毀。眼見它屋起屋毀,不禁概嘆歲月匆匆。
自枋屋開始一路青峯綿亙,簇簇群群山楓搖映葳葳。翠色滿坑滿谷,讓人眼睛應接不暇。秋天的景緻令人期待,意外的是它們的葉子沒有變紅,反是一片金黃更為耀眼。
村童喜歡摘下楓葉,將它夾入書本或簿子收藏。青黃的山楓葉片經過重壓後,片片如似薄羽,拿在手中似有若無。頑皮村童帶著它到高處放飛,藉空氣的浮力它可飛得很遠。墬落地面拾起再放,來往奔波從未有人喊累。
公車馳過下福基站,公路走勢轉為爬坡上行。通過福基國小山腳的大轉彎,路面一段平直,兩排住屋沿著山勢建築。一排挨山一排臨厓,蜿蜒曲折龍形蛇轉,這就是我日思夜夢的故鄉福基小山村。
山村居民全是客家人,家家勤儉自愛躬耕山田,閒暇課子求學鼓勵上進。所謂「晴天耕田雨讀書」,這就是他們持家的信條,家家如斯戶戶如此。
客家族性堅毅硬頸,「夥房」是其聚落的主幹。「夥房」就是大夥聚居一起的房舍,它也是客家人的團結象徵。外人造訪山村找人,只需辨認堂匾的名號便可知道居停住戶姓啥?例如:「彭城堂」姓劉,「隴西堂」姓李,「河南堂」姓邱等等。
客家夥房的建築以實用為主,外觀不求華麗,但結構力求堅固。外人可以從其規模,判出這戶人丁與財富是否豐饒?通常豐饒富有者,其夥房構築地基廣闊,翼廂密密麻麻。情形較差者,或許只有一座四合院而已。不過不論其規模大小,能建夥房之居姓家族已經很有實力啦。
山村景緻全在一水,母河後龍溪是主流。村民沒一個知道它的源頭在那裡,只知它的水流經過金童山腳,穿南湖而下出磺坑再至河排,然後直奔後龍出海。山村孩童都愛後龍溪,因為那兒是他們嬉鬧玩樂的好地方。
打自端午粽下肚,各家大人就解除孩子打赤腳的禁令。家家小孩此刻有如脫韁野馬,成天竄進跑出盡情玩鬧。這種赤腳生活,直到霜降天冷才肯打住。而在暑天長期的鍛鍊下,孩童的腳變硬了。手腳膝蓋上的擦傷,結痂抓破再結痂極為稀鬆平常。
孩子們很跳皮,他們喜用變硬的腳底,踩踏被烈陽曝晒炙燙的河石。一隔一跳,全然不在乎河石燙痛腳底。沿途跳跳燙燙,叫囂熱鬧忙得不亦樂乎。心血來潮便縱身躍入溪中玩水,潛水游泳嘻嘻哈哈,每天都把日子過得非常愜意。
溽暑艷陽天熱,正是村人打水獵的好時機。所謂「打水獵」就是抓魚的意思。通常,日子都選在農閒或放假日。這天各家大小齊聚水涯,在領頭者一聲號令下展開活動。這項活動講求團隊精神,不論年紀個子全都聽令行事,漁獲所得也平均分配。同進同退,和樂融融。
夏季洪汎是山村一絕,山洪蓄勢而下,低漥地帶迅成澤國。人畜犧牲時有所聞,年年一復無可奈何。汎後形成的沙埔肥沃好耕。一些汎水挾帶來的花果種子,經過一陣休息,遇雨滋潤立刻抽芽吐葉,不久綠意濃濃枝葉扶疏。趕在明夏汎洪之前,迅速完成它們傳宗接代的任務。
沙埔上的嬌客以含羞草、蒲公英、野艾草與也莓為大宗。款款長得五彩繽紛,欣欣向榮。野莓熟得最早,暑假未到已有大批孩子上埔採摘。他們邊摘邊吃,吃不完便裝進帽子或斗笠帶回家。
野莓吃罷,蒲公英接著登場。千萬別小看蒲公英,這種翠綠鮮嫩的野菜,可是山村菜荒時期的救星呢。村婦將它去根洗淨放進沸水中汆燙,瀝乾水分再用猛火快炒。瞬間滿屋清香彌漫,起鍋滴上香油或蔴油數滴,端上桌來立刻一掃而光盤盤見底。
後龍溪水流至上福基的阿彌陀崖下,匯聚成「阿彌陀潭」與「線籮潭」。前者因其涯頂奉有一方阿彌陀碑而得名,後者則因此處溪岸寬闊,兩岸需依賴流籠作為交通工具。而這流籠當地人都稱線籮,所以潭名就以此取用。
這兩口深潭在它乾凅之前,處處充斥著奇異傳說。例如:村人深信年初一搶得阿彌陀碑第一柱香,這年一定事事順遂好運不斷。又如:傳說線籮潭水預駐有許多水鬼,他們時刻環伺機會找尋超生的「替身」。由於山村閉塞民性魯直,所以,這些傳說不但深植人心而且還流傳不息,直到現今仍有人信以為真。
歲月是人類最忠實的日記,山村點點滴滴就是這本日記的素材。自從水泥叢林入侵至此,山村的生態整個變形。高樓華厦與產業道路,狠狠劃開了山村的胸膛。到處狼籍衝眼,蒼翠已被取代。
曩昔綠綠的溪岸以及飛穿涑白的溪水,如今風光不再且久已聽不到它的嗚咽。過度開發導致後龍溪斷流,慘白的溪床曝石纍纍,雜草叢生掩沒一切。昔日歡樂無限的水獵漁場,已成惡臭水漥潭潭烏水近身難聞。每至霜降秋分,溪床一片殘枯怵目驚心。
「千江有水千江水,萬山無綠萬山枯」。老實說;山村的居民並不在意高樓華廈,他們並不需求產業道路。眼前他們最急之需,大概就是「還我蒼翠,還我清溪」吧? 【完】
PS.照片-客家婦女採茶-[北埔導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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