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穩定對愛情本身來說就是一種缺憾-無風無浪,是關係破裂的最大暗湧。
「你愛我什麼﹖」在樹蔭下,她穿着保守的海藍色泳衣躺在沙灘椅上,瞇起雙眼,不經意地提出這個問題。
突如其來的問題,穿透了悶熱的空氣,打破了已經維持了半句鐘的沉默。蟬嗚誇張得掩蓋了海浪聲、孩童的笑聲、他們的呼吸聲,但她那尖銳的問題卻排除了一切,以最赤裸直接的方式震撼他,他訝異得幾乎忘了蟬的存在。
她真的是不經意地提出這個問題嗎﹖他不肯定,也不能肯定。可是,是不經意也好,是故意也好,某程度上,這提問是必要的,對她來說,對大家來說也是,因為相戀就是建基於無人能夠確切理解的「愛」之上,當愛情的關係顯得搖搖欲墜的時候,他們就必須先檢視關係的基礎。
毫無疑問,他們的關係穩定得沒話說了,但穩定對愛情本身來說就是一種缺憾-無風無浪,是關係破裂的最大暗湧。愛得久了,他們反而開始忘記了相愛的基礎。可笑嗎﹖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可笑的。
他們的愛情,已經來到相當穩定的危險領域。
他迅速將渙散的意識重新凝聚,視線追溯到聲音的源頭,雖然她身體、性格、習慣等等的一切都已經像怎樣踏單車般烙在他的腦袋(跟她四年的日子可不是白過的),但他還是要仔細的再看她一遍,就像毫無頭緒的警探重複探視凶案現場般,希望透過新的觀察來找出答案。
他愛她什麼﹖相信外表不是答案。平凡的臉孔、平庸的身材,也沒有誘人的女人味,有時他會想,這外觀實在太平凡太易被忘記了,如果FBI 要易容進行跟蹤行動,她這外觀應該是最常用的模仿對象。愛一個人跟外表沒有關係吧﹖他的視線從她的頭髮掃射至她的腳尖,他非常肯定這一點。
她似乎不急着要那個問題的答案,至少她臉上沒有任何焦急或者期待的表情。事實上,她在提出那問題後就完全的靜止不動,看起與半句鐘前的姿勢一模一樣(其實他沒有留意過她半句鐘前的姿勢)。那種靜止完美得很不尋常,如果她不是在數秒前才問過那問題,他也許會以為她突然心臟病發作,已經死了好一陣子。
完全靜止的身軀,配上一件只有八十年代中年女人才會穿的一件裝海藍色泳衣,產生了滑稽的戲劇感,只是他沒有笑出來。
他將視線重新投向天空,天空只有純粹的白色跟藍色,各佔一半。雲扁平的在天空中浮游,沒有任何幻想的空間。他想起在四年前邂逅她時,天空也是這樣子的。
那天的他不似原本的他,因為他從來都不會向陌生的女生搭訕,卻只會靜靜地獨個兒在讀書。那是一個無風的盛夏,沒有立體感的白雲繼續在沒有幻想空間的前題下航行,他在沙灘邊的樹蔭下,拿起了愛倫坡 (Edgar Allan Poe) 的名著《莫爾格街兇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在白雲之下讀着血惺的推理小說。
不知讀了多久,他驀地發覺在大約是十張沙灘椅的距離,她也做着相同的事情-拿着愛倫坡的《莫爾格街兇殺案》,在白雲之下讀着血惺的故事。
這是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巧合。現在讀小說的人已經少了,還要在週末像傻瓜般在沙灘拿起一本1841年的推理小說,那就更少了。他想,大概那一刻在整個銀河系裡,就只有他們二人在沙灘讀《莫爾格街兇殺案》,而剛巧這兩個人也在同一個沙灘,在十張沙灘椅的距離內。這巧合,他演繹為緣份。
緣份給他一股莫名的動力,他無畏地走到她的身邊,給她一個無聊透頂的問題:「妳也喜歡看推理小說嗎﹖」
「嗯,最喜歡看關於碎屍的故事。」她臉上掛着沒有半點與碎屍扯上關係的狡獰微笑,似乎只是一個無聊透頂的玩笑而已。
碎屍與愛倫坡,就是他們的開始。
可是,在愛情關係開始之後,除了喜歡推理小說之外,他們幾乎沒有任何興趣上的共通點,甚至連世界觀也全不相同。當浪漫不再是關係的支柱,他們的溝通開始變成慣常的爭辯;當爭辯沒有結果,溝通就會漸漸變成刻意的沉默。
愛情要持久,就應該有更具持續性的東西來支撐吧﹖那東西,那他們缺乏的東西,應該與《莫爾格街兇殺案》無關。他後來知道(雖然他不肯承認),那偶遇就是純粹的巧合,只不過是混合了氣氛、衝動,就成為迸發火花的原點。火花,並不是具持續性的東西,沒法撐起一段永遠的關係。
他再次努力意識從關於愛倫坡的盛夏拉回當下的場景。她仍然紋風不動,像是凡爾賽宮後園的雕塑橫躺在沙灘椅上。她就是那麼冷靜,總是叫人看不穿她的真正情感,他偶爾甚至會懷疑她在邂逅時的純真笑容也是裝出來的。他不喜歡她這種過於冷靜的性格,甚至有點討厭。
連性格也不是答案,到底他還愛她什麼﹖
* * * * * *
「你愛我什麼﹖」她再次提出這個問題,但聲音已經失去了之前的那份冷靜,也變得柔弱。在他的記憶中,她沒有這般柔弱過。她拿起擺在身旁的太陽眼鏡,重新戴上。她是想遮掩什麼的,他想。只是他不肯定,也不能肯定。
「不知道,就只知道我愛你。」分手前的兩個星期,他給了她一個沒有內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