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那位以釀造私酒發跡的德國移民在這個平坦開闊而週邊林木叢生的地方蓋了房子,這個地方位置隱蔽,門口有小河,沿著小河可行船直扺美加兩國的邊界,這有利於他將私酒源源賣到美國去。
後來釀酒人賣了房子和土地而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捕入獄了?還是洗手改行去到人口密集處另謀生計了?總之房子易主,賣給一位農人,農人沿續第一代屋主把釀酒葡萄園管理得很好,賣葡萄營生,養兒育女,日子過得平靜,而好幾個兒女都各有成就,其中一位兒子成了畫家。
這個畫家兒子很有故事,他熱愛創作,活力過人,一大早在早餐之前已完成一幅畫作,早餐之後散步回來繼續第二件作品,晚餐和家人閒聚聊天,接著進行彫塑創作,每天都過得充實又豐富。
有一次他去美國辦展覽,裝載他的作品那節車廂突在途中失火,作品全毀,他接獲通報只淡淡回答:沒有關係,我就繼續畫更多的作品吧。
他的作品廣受各地美術館和收藏家所收藏,前幾年有一件還在澳洲一場拍賣會中高價拍出…。
不知房子的第幾代也曾有輝煌紀錄,因為女主人生下當地第一組三胞胎而名噪一時。
這是關於這棟1900年老屋的故事。
老屋隨著時光流轉,某一年被我家兒子相中,連房帶地買了下來。
這時老屋只剩外殻還維持昔時風華,裡面早已殘破不堪。
二
我講房子的事幹嘛呀?我其實只想講一棵樹,一棵離這房子約十五到二十公尺距離的老椵樹。
歐洲移民無論來自德義法英,都有一個偏好,起造新厝時在屋前種下一棵樹。所以來到一個社區,看樹齡便可看出社區有多老,房子有多老。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準不準,但當我來到我這個海外的新的落腳點,還沒進門就看到好大的院落裡,處處都是高可參天的大樹,大多都是黑胡桃樹,稍遠另有菩提樹、縱樹、榆樹、楓樹,棵棵都有二十幾公尺高。
而離老屋最近的,則是一棵椵樹,非常高大,綠蔭遮天。
雖是一棵,卻是由好幾根主幹自基部組構而成,有如一個小樹叢,在草坪正中央位置,驕恣昂揚。
或許這正是第一代主人建屋時植栽的主樹吧?如果推斷無誤,樹齡已有一百二十一年了。可惜的是它只活了一百零八歲,等不及我為它一百一十歲大壽慶生便黯然離去。
在我那一趟的旅居中,只一共在這老屋住了四十天。幾乎天天都在樹下流連不已。這樹下用來閒坐真是非常美好之事,環顧四週滿眼都是滿滿的綠,屋前小河隱約可見,依稀聽得河上船行中兒童的歡笑聲、情侶的歌聲,釣魚人是安靜的,獨行划獨木舟的人也是安靜的。
四面環樹的視野,有一面最是精彩,那是一片密植的松林,紀錄中說一共有五千多株,有六種樹種,都是北美針葉樹,據說頗富身價,我們不可能將樹砍了賣錢,因此身價幾何也無意義。當年植樹人把大喬木拿來在兩公尺間距裡頭密植,肯定就是想要讓樹長得挺直而賣得好價錢的,我們不曾思考這樣的松林之結局,連松林都不曾走入一步,因為林中枝枒縱橫,遍地落葉,也滿滿各種林下底層物種。近看時只見抬頭完全看不到天日,遠望則如一綠色巨牆,常有野鹿出沒,還曾見到狐、貂、浣熊、綿尾兔等等其他各式各樣的野生動物,想必林裡絕非安靜。
閒坐椵樹下聊的無非五四三雜事,在加拿大的我與所有連絡管道都中斷,除了寫生、寫作,就是不斷的旅行,閒逛,我變成一個不事生產之人,因此閒坐也真是氣定神閒,沒有心虛或愧疚感。
日夜與椵樹相處,知道了椵樹的事,原來德國人喜在村落廣場種椵樹,做為一個平時歡聚之處,必要時則變成一個戶外的法庭,長老在這裡論斷並裁處村中是非爭議,因而椵樹有了莊嚴的別號叫做法庭之樹,公義之樹。而我們家庭園裡這一棵不做為論斷爭議明辨是非之樹,家是講感情的,家有爭議是沒得論斷,論贏往往也是輸。我們在椵樹下喝咖啡聊是非,聊的即使是是非也是別人家的是非,天下人間的是是非非。
三
忽然我在樹下就坐啊坐坐了四十天,我必須回台灣了,再不回去會被追緝。
臨別再看椵樹一眼,沒想到竟是最後一眼。不但美麗的椵樹,那一眼同時看到的其他千百棵樹,以及美麗的林中老屋、屋後的藍苺紅苺蘆筍櫛瓜薰衣草、小小菜園果園、屋前承載著歡聲笑語的幸福小河、從主屋到松林邊緣直看到出了我們家一扇大大木門的美麗的長長的臨河小路等等,也都成了最後一眼。
因為離開才幾年,椵樹死了,而後,老屋也賣了。
椵樹是一場大雷雨中突然倒下來的,幸好只壓到老屋外牆和一塊厝頂,沒有傷到主結構也沒有傷到人。那驚人的樹木殘枝殘幹處理起來還真是難以想像的大工程。而隨著老屋附近突然成為熱門開發區,地價稅年年調漲得無以負擔,兒子把心一橫,賣了。
四十天與椵樹之緣已盡,回首追憶如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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