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照片，不用說明便立刻解開了我心中多年來的好奇，憑我一個記者的敏銳直覺，我早已感覺到這位地位崇隆的名人背後是有一段情感上的私密的，我也曾好奇他寧可瞞著院長，和整個醫院，以及忤逆醫學倫理之大不諱做了可能是舉世首樁換頭手術，必有醫學研究及臨床實作背後更重大的原由，看來真被證實了。
那樁劃世紀的手術之後僅僅十幾天便被發覺，不知是那一個環結曝露了換頭手術的事，曹院長震怒之下訴諸衛生署及司法單位、監察單位，以三管齊下的雷霆手法懲處此一重大違紀違法事件，李教授司法獲判無罪，卻被衛生署撤銷醫師執照終生禁止行醫，監察單位也通過彈劾案將他彈劾，移送公懲會決議撤職。但所有的懲處，李教授似乎都泰然處之而無一句抗辯或抱怨，輿論一時為之大嘩，他則選擇了沉默，並一肩扛起所有責任，靜靜離開了醫界。
換頭的人還活著嗎？現在在哪裡？媒體日夜糾纏探詢，李教授不勝其擾，最後遠遁他鄉，無人知其去處。我敢打賭，除我之外，知道他遷往何處者絕對不超過五個人。
李教授施行手術以求拯救的對象正是他的親生女兒。他為了保護那段不為人知的不倫之戀對象，以及這位從出世便一直隱於社會的女兒，默默接受了一切懲罰與責難。
對於手術之事，以及手術之後的成敗，即使交情深厚他也從不跟我說，但我輾轉查出這項手術算得上是成功的，只是一直無法查出這位換頭人的下落。一直到他生命之最終才給了我一個姓名，一個地址，託我轉送信與照片到這位名叫徐麗珍的女子的手上。
此時，徐麗珍靜靜坐在我面前，如果不知背景，簡直一如常人。
她真是一位美麗的女子啊！雖然不施脂粉，穿著也十分簡樸，卻散發出一股難掩的靈秀氣質。
她接過了信，沒有當著我的面前立刻打開，只是輕輕先向我道了謝。
方才她正在屋前陽光下曝曬蘿蔔乾，因我的到訪而中止工作，她的臉龐因日曬而微微泛紅，鼻上有著細細的汗珠，臉蛋像李教授卻比他好看太多，李教授算是英俊的男子，氣宇軒昂，而她則顯得溫柔婉約，而且亮麗之至，至少有一半基因來自照片中那位美女、她的母親吧。我肯定她必定是這個淳樸農村最美的女子，只是看來遠比我想像中年輕太多。
她邀我進到農舍，小小的客廳陳設簡單雅緻，我們在茶几兩側的靠背椅坐定，她忽又起身，轉身去為我沖咖啡，如此優雅而且不急不徐，透露出她的教養或自修。她從小未獲完整父愛，也在多年前失去了母愛，孑然一身獨自在農鄉生活，而能將自己打造得如此嫻雅不俗，令我暗暗佩服不已。
在我們喝咖啡的同時，她開始審視那張照片，閱讀那封信，我看到了淚水被強忍在她的眼眶內的閃爍光影。
我無意於她的隱私，我在她的情緒逐漸安定之後開始切入有關手術的主題，那才是我此行除了履行故友之託送信之外，另一個重要的目的。
４
她說，她曾被告知此身曾因接受重大手術而得以重生。
原來的她已經病死了。身體被病魔摧殘得無以修復，即使死亡，也無一器官可以捐贈給別人，這是死前的她最感遺憾之事，因為她從小體弱，自國中一年級生日那一天便簽署了器官捐贈同意書，並且隨身攜帶器捐卡，她非常明白如果有一天因任何原因死亡時，能夠即時捐出肉身上還有用之「零件」或「配件」給須要的人，是多麼有意義的事。只歎臨終之前肉身竟已毀壞到無一可用的地步。
在死亡之前，她虛弱卻堅定的表示，即使捐不了器官，也要捐大體以供醫學研究之用，這也是造福後人的最後一個方式。但在她病逝於首都醫院時，卻被李教授私下攔截下來了。李教授瞞過了眾人，決心以他一生所學，賠上違法犯紀之名也要救回她一條命，這便是她所知道的手術前的故事。
那天，醫院收進了那位車禍中香銷玉殞的少女遺體，除了頭部重創，全身完全完整而健康，血型配對吻合，李教授連夜秘召核心小組，親自主刀施以仁心神術，主導團隊完成手術，復元之後即將她秘密安排到東部這座遺世獨立的農村，讓她展開全新的生活。幸運的是術後生理復癒異常完美，沒有異於常人，就此半隱居當起了一位農家女。在她生活逐漸適應後，被安排留在她身旁陪侍照應的一位退休護理長也功成身退告辭而離開，至此切斷了她和原有家庭、人間社會的一切連繫。
「妳說妳術後生理復癒異常完美，沒有異於常人，這是我首先要向妳恭喜的事！」我緊接著問下去：「生理復癒異常完美，沒有異於常人，那麼，在心理精神層面上呢？」
她默然片刻，接下來娓娓說出了令我震驚的話：
我慶幸我因為這項手術得獲重生，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寧可沒有這項手術。就讓亡者死亡吧，因為人不是神，不該挑戰神。
我現在的身體事實上是兩個人的組合，這是你所知道的，但你所不知道的是，當兩個人被組合成一個人時，精神上將會受到如何的衝擊？
或許一般人將推測，我擁有一顆原來的完整的頭部，頭乃集思考中樞及感覺中樞的人體最重要的部位，因而我這一顆頭顱必然是這個新的組合人的主人，我的頭部以下的軀幹、四肢只是我這個主人被換新的附屬品，為這個主人服務。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事實上我的頭部以外的一整個身體，也是另一個我，同樣有思考，有感知能力。
沒有人知道重生以後，我每天都生活在兩個人的心智和一個人的軀體之掙扎中。即使賦予我重生的父親，想必他也不知此一層面之事。
我的大腦想著什麼事，我的眼眸見到什麼，我的耳朵聽見什麼，我的嘴巴吃進了什麼，我決定做什麼事，說什麼話的同時，另外有一個意識卻呈現了另一個思考和感知映像及決定，這是多麼離奇也多麼震撼，卻成了我存活下來每一刻所面對的事實。給你一個簡單的解釋，我常在同一個時刻決定向左走或向右走，決定吃或不吃，決定說完全相反的話，做許多完全不同的事。
大家都認為人體由頭部主宰一切其實是錯了，頭部只是一直以來被公開呈現並獲得公認的主宰，並因頭部擁有最重要的感覺器官，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思想於一，以頭部主宰一個人乃合情合理，發號司令因而也具有權威性。尤其每一個人本為一具肉身，頭部的發號司令透過全身去執行乃能協調而又統一。
殊不知肉身也具有感知，具有行動抉擇能力，只因習於配合，習於接受全身的協調機制而不為人知。肉身的覺知感知沒有嘴巴可以說出，並不代表不存在。如同植物，雖然不會使用我們習知之語言或表述方式，卻並不代表它沒有感知
說到植物，我因長時間植栽的經驗，加上也喜愛與植物相處為友，我覺得人之肉身其實更像植物；植物幾乎擁有和動物相同的一切覺知，說得具體一點，植物就只是一個個不會說話而又行動遲緩之動物而已。我學會諸多農事，卻一直不敢為植物做嫁接，我以自己的親身體驗來推臆植物，我怕它們受不了嫁接之後形成的錯亂。
我再說得詳細一點，長久以來，人之肉身直接受命於腦部指引而行動，頭與身體的四肢百骸早已協調得綿密無間，絕不可能互相衝突。
而我卻是兩個人，兩副感知系統，這便形成了嚴重的歧異和矛盾。
我曾極度之驚惶無措，更曾深深陷入精神與肉身無法平衡共事的痛苦掙扎，但我完全無法向任何人求助，也無從尋取醫療院所之協助，我除了擁有不便輕啟之秘密，也沒有人能理解我，因此我雖然得以重生，卻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特別的人，也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無助的人。
（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