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媽媽遊琉球,來到一家餐廳,那是這一趟旅行中導遊一再推薦也一再吹噓的行程特色之一,進門才知道竟是一家百匯。吃到飽的自助餐廳。
當年吃到飽的自助餐台灣還不是那麼普遍,而這一家果真規模龐大無比,而且號稱除了人肉沒有,任何動物的肉都吃得到。我沒有刻意去問可有獅子、老虎?但鱷魚、鴕鳥、馬肉、駱駝肉這一類奇奇怪怪的肉類卻還真的是有,那時只覺得匪夷所思,當然這些東西今天在台灣也不算稀奇了。
我幫媽媽拿了餐盤,並逐一替她介紹食物架上的各種葷素食材。有些熟食可以隨取隨用,有些則可以挾進餐盤,回到自己的桌前燒烤、湯涮。媽媽面對一整大廳的食物卻是逐項搖頭,最後停在麵包區,挾取兩個小小餐包就回座。
我以為這是她的餐前小點,問她接下來還要些什麼?她還是回到了麵包區,又挾了兩個餐包。
餐包雖然烤得鬆軟,但一連吃了四個,那還吃得下什麼東西嗎?
果真,津津有味的把四個餐包都吃了,也飽了。
這還真教我傻了眼,這樣的餐廳,一客餐費想必不低,進了來卻只吃四個小餐包?我不免低咕兩句,她卻說,她就最愛吃這個,非常好吃,也真的吃飽啦,感到很滿足,這不就是進來的目的嗎?吃東西就吃東西,何必心中記掛著什麼東西價錢高?什麼東西吃起來不划算?不是太麻煩也太不必要嗎?
好久之後,我的一位小學恩師偕師母帶著一對兒女從美國回來台灣,我也招待他們吃百匯,讀小六的男孩對炒飯一見傾心,連吃兩大盤,小一點的妹妹獨衷義大利麵,也吃了兩盤,我想起了媽媽的話,才發現老人家果然一如赤子,快樂用餐,不用盤算其他,這是我不如之處。
我的百匯初體驗始於一趟泰國之旅,那已是四十年前之事,彼時台灣或許已有百匯餐廳,我不知道,也沒有到過。進了泰國那一家,只差沒被嚇呆掉。
餐廳規模大自不在話下,佈置出許多區域,日本區就立了格子窗、白色黑字燈籠,印度區就印度廟的意象,俄羅斯打造了一座洋葱尖頂教堂…
換句話說,進了來之後幾乎不用再出門已可吃遍世界美食了。
我隨意挑選了一個區,發現不但各種主食、各種佳肴美饌無不精美可口,連餐前開胃小菜、地方特色小物、餐後甜點、湯品、當地酒品飲料皆一應俱全,簡直有如真的去到那個國度。
這下不但眼界大開,胃口也是自動放大,當時年輕食量好,我便帶了我的眼、我的胃、我的嘴週遊列國而去,一頓飯吃下來,我或許已經吞下幾大洲。有沒有吃到鯨魚我雖不記得,記得的是自己已經幻化為一頭鯨魚。昔時皇室宮廷,奢華似也不過如此,我不是鯨魚,成了餐餐三百道菜擺滿眼前的慈禧太后。
有一段時間台灣百匯大流行,街頭掛滿招牌:199吃到飽、299吃到飽、399、499吃到飽…。
放眼看去,強調的就是那醒目的吃到飽三個字。
忽然想到,假使我是一個略識幾個方塊字的外國人,也許會私下想像,這台灣人好可憐哪,吃到飽竟是如此重要,莫非家家戶戶平常不容易吃到飽,只能半飢餓狀態的三分飽、五分飽,而不得不上街找一個能夠吃飽些的地方?相對於掛著吃到飽招牌的餐廳,進那些沒掛吃到飽招牌的客人,一定是經濟弱勢一點的吧?
現在早已看不到199、299吃到飽的招牌,因為物價上漲,餐廳不換招牌上的數目字餐肯定會垮。或許早已改從399、499起跳。由於越來越遠離交際酬酢,外出用餐泰半和和家人同行,數目字不勞我費心,所以究竟現在招牌上出現的是那一組數字也不清楚,或許現代街景品味提高了,即使依然有X99吃到飽的實質內容,招牌上應已不再如此書寫。例如我們較常去的一家,招牌上只單純寫一個字,方塊字而非數目字。
這個單字店名的餐廳,說來還是一家赫赫有名的人氣之店,我不知每客索價多少銀兩,只知絕對不低。店中裝潢富麗堂皇,空間龐大無匹,食材豐富到讓人想起昔時琉球、泰國經驗,老早被這一家遠遠拋到太空去。這是我們喜歡去的原因,太精彩也太可口啦!在這樣地方用餐,只怕慈禧太后也恨生不逢辰。
只是,我是個挑剔而難以侍候的麻煩人,即使我享受到了慈禧也不如的待遇,我還是慢慢的又移情別戀了,因為我又愛上了別人~別人經營的百匯店仔。那是離家只十分鐘車程的一家三字店名飯店中的西餐廳,百匯西餐,吃到飽。
我淡化了對一字店的愛而找到三字新歡,成也百匯,敗也百匯。原因是忽然有一天我在這人潮擠得好不洶湧的一字店忽然放眼一看,看到了人潮。這人潮本就一直如此,人氣店一旦失了人潮就完了,卻在這一眼中看到了每一張臉,都在努力的認真的全神貫注的吃不停,我立刻連想到了一個成語:大快朵頣。此刻看去正是如此,每個人的耳朵和臉頰都動得好快好快,因為吃得好努力。
來這裡當然是為了吃好吃的,但人難道只是吃的動物?
在這兒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東西,卻除了這個,什麼都沒有了。每一個人在這兒就是吃吃吃,吃不停,人成了吃的動物。我感到有點荒唐而頹然。相對的,本來心目中分數不相上下的那家三字店,就顯得那麼寬敞,那麼從容,那麼自在而又那麼優雅。三字店菜色似乎沒有那麼多,啤酒竟還得另外收費而不像人家的多樣品牌任人無限暢飲,牛排偶而換上了醺鵝,也沒有人家那種大得誇張的炸明蝦,那麼各種水煮清蒸的大肥蟹…,但我們事實上也只食量少少,再多也只是圖個感覺,少樣又少量,完全無礙我們的選到滿意又兼吃到飽。
因此,去的次數從九比一瞬間倒轉,成了一比九。
更驚奇的發現是這個三字之店,居然對六五以上老者打了大折扣,對六歲以下免收費,哇!這是多麼有人情味的規矩啊,一直以為只有我的第二家鄉加拿大才有的規矩,竟在台灣的住家附近出現了,真是令人驚喜之事。
嗜吃百匯,貪的不是想在裡頭大吃特吃,而正是那種感覺,君臨天下的帝王感覺、隨興隨意拿取的自在感覺,悠哉遊哉用餐的怡然感覺。當然,常吃百匯的後果也難免碰到了光怪陸離之事。例如一家有規模的四字名飯店的百匯,居然來了個遇缺不補,正常用餐時間都不到一半就不再補充食物,這像話嗎?我們不信邪,客氣通知一下服務員,結果答案更是令人傻眼,反問我們想吃的是那一道?也真真久候之後專程為我們端上了一小碟那一道,上菜上到如此吝嗇,當然立時列入拒絕往來戶了。而另一家也是四字店名的連鎖百匯店,外觀一致,菜單一致,內裝也一個樣子,家家分店高下差距卻頗不一致,有一家開在鄉下的,食檯之前永遠站著一位扳著臉的歐巴桑,盯著每一位取菜的客人,那眼神彷彿生怕人家取多了吃多了。這讓我想起有個老故事:
問:何以我的餐廳生意這麼差,客人這麼少,酒都賣到酸掉了還等不到客人?
答:你的店門口綁著那磨兇猛的大狼狗呀!(殺其狗,則酒不酸)
歐己桑肯定沒讀過這故事。
聽說老人不宜吃百匯,不符合養生之道。我卻認為老人吃百匯何以不宜?誰規定到了吃到飽的餐廳非得吃到飽不可?五分六分,七分八分,沒人攔著你替你做主的。萬一一個「舉箸莫遲遲,恰似將進酒而杯莫停」吃得超了量,那就一頓飯當做吃了兩頓,吃完午餐晚餐也免啦,多麼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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