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前言
2011年中秋節的第二天,接到了老長官吳心白先生寄來的新書~吳心白秘密檔案,這是他的第九本作品,出版前曾託我為他提供編輯上的意見,並容許我大刀闊斧把整本書稿的順序完全更改,目錄重新撰寫題目題綱。最感謝的是蒙他在新書中撥出許多篇幅,刊載我「百年一裸」畫展中的作品多幀,使得這項展出得以在紙本上延續,並隨著他的書而流通到兩岸。
在出書之前,他邀我也寫上一篇「邱傑的秘密檔案」,我不自量力居然一口答應了,後來深感這個題目未免太沉重了些,有不勝負荷之感,只好敲敲鍵盤,勉力找了一些不是秘密的秘密,寫成如下小文,附於他的大作之中。
其實,秘密兩個字很有玄機,光這兩字就可引來許多賣點。只是我僅東拉西扯寫些有的沒有的,交差而已,當不得真。真正的秘密,怎如此輕易賣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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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元宵節小過年近午時分,老龍頭來了電話,緊急向他補拜年,他開了龍口:稿子呢?三月底前要發排的喔,我等著呢。
是啊是啊,有債當還直須還,稿債也是債,何況這年頭筆耕已列十大夕陽產業之首,難得有這一味債務可欠了,還不珍惜啊!
龍頭的新書好像叫做吳心白的秘密,我一聽這書名脫口而出說,那麼我就來一個狗尾續貂,也寫一篇邱傑的秘密好了,龍頭大樂,我卻從昏悠悠中乍然酒醒過來:呵呵呵,假使真是秘密,那就帶進棺材也不能說,能說的還叫啥秘密啊?但話都說出口了,就扯些不是秘密的秘密交個差吧。
1 有關情
我算是七情六欲發達的人,連在家裡唱卡拉OK,都有許多歌不能唱,唱起(風吹沙)就想起和劉邦友互摟著肩醉醺醺語不成調同唱那一幕,唱起(回鄉的我)就想起一位不得意而失聯了的摯友,更甭提唱任何和母親有關的歌,那根本連兩句都唱不完,那會教我想起老媽媽,絕對當場飆淚失控。春夏秋冬年年輪轉,我都已看過六十幾回合時序更替的老調了,如今依然深覺四時有情,萬物可人,對花可歌,對月可酌,水會吟誦,山能長嘯,只覺眼下所及眾生無不情深款款。
眾生有情,何況人間情。
秘密而不能言者,當然首惡即此。一位同業老友每次看了我最喜歡說的便是:我一定要寫一本邱傑和他的女人們。哈哈哈,我又不是毛澤東先生,這樣一本書頂多也只有一位讀者~邱傑的元配砂子吧。純真的砂子對此確實也真是好奇不已,三不五時就說,真想看那某某某這一本書啊,怎麼還不寫呢?我也只能哈哈以對:那會有什麼內容呢?乏善可陳啦,兩句話就寫完了,寫光了啦。真正的秘密是灌辣椒水都不能說的,不是有一句名言叫:倘使不能守身如玉,也得守口如瓶,這話說得好。我可沒學會龍頭,老婆大人面前還能振筆疾書風花雪月,連幾十年前給老婆之外的女人的情書都可以一一公佈,這一點我學不來啦。
所以寫這篇頂多蜻蜓點個水,找些清清如水的小故事湊數了,例如有一回大夥去旅行,徐娘半老的遊覽車小姐仔細盯我一陣:不會吧?你…你…你…?
我說,是啊,我是我啊,很多人都說我長得蠻像一位叫做邱傑的名人耶,其實那邱傑比我年輕多多,也帥氣多多,那有我這麼老?後來,我們在車上合唱了一首重相逢,算是為這個故事譜上了美美休止符。天知道我也只不過去過她辦公室找她上司採訪過幾回,真連她姓啥叫啥都忘光光了。
又一回在忠孝東路往報社的路上,一面走一面撿拾地上的楓葉,忽的一想,那有這麼老的人還撿楓葉的呀?怕不給人笑死?但繼而自我安慰一番:反正這台北街頭也沒人認得我,管他誰要說三道四指指點點?正俯身再撿得最紅最艷一片時,猛一抬頭,咦,幾分熟悉的一雙眼眸正專注的看著我,你是,啊,好巧呀!
哎呀,在最不適當的時機,遇上了最不適當的人了,這位女生比先前那位給我記憶深刻多多,只惜郎心如鐵石,我依然記不起她的芳名,已逝歲月早隨風飄去,她對我淘淘不絕傾訴不停,我則回告她,我上班的時間要到了,於是雙方就此拜拜,連電話都熊熊給他忘了留。
還有一回去景福宮大廟拜拜,遇上了一位也來拜拜的悄佳人,啊,我還曾和她一同淚灑竹屋呢。那是那一陣子砂子常常朝加拿大去,有時一去半年,我在台灣落了單,那天七夕,我負責值班,晚餐就近在桃園採訪辦事處旁一間竹搭的蓬攤解決,想起情人節的晚餐,想起了砂子,淚水竟噗通一聲直墜湯碗。
結果,一個情人節落單中古老男人獨自垂淚的糗鏡頭被鄰桌一個女生看到了,該死不死的是這女生還是半生半熟的交情,這下可真糗到了極致狀態。幸好這女生當晚也是落單,愁腸正在糾結著,怨艾正在升騰醞釀著,這下萬般愁緒翻湧,兩桌併一桌,淚眼對淚眼,聊了個差些忘了回去值班了。萬幸的是當天也只止於聊,沒有任何下一步,好一陣子之後我才搞清楚她的來歷,好傢伙,居然是「大哥的女人」,哇,這一名銜真嚇殺我也,我屬松鼠,本來就膽小如鼠嘛,幸好幸好。
景福宮不期而遇,她依然標緻嫵媚,我依然和她匆匆揮別,留下一樣如水淡然之情。
俗話說,偷吃也得擦嘴巴,有一回沒偷吃,甚至是抗拒到了口的好味,卻留下了擦不掉的印記,那是另一場難忘的糗事。
時間:上世紀,地點:桃園市南門大樓三樓某某酒店,在場人物:吃喝玩樂酒肉朋友一群。劇情:酒香脂粉香的一場歡宴,我沒來由的成了被灌酒的對象,坐在我身邊一位名叫小雪的泰雅小姑娘看不下去了,挺身幫我擋酒,害她被灌得滿臉紅通通教人不忍。 有人起了哄:特派,人家對你這麼好,你至少該親一下回報嘛。
我扺死不敢,於是變成了人家鼓噪著要她來親我,連推帶擁硬朝我這兒塞,我拚命抗拒,結果,轟然一聲,椅子倒了,兩個人一塊兒摔下來,我在底下,手肘觸地,痛得酒都醒了,一場喧鬧這才終結。回家之後只覺肘部依然疼痛極了,斜頸一瞧,哇,好大好黑一塊瘀青,足足留在身上兩個月,連解釋都不敢解釋,又成就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噯,左搿右搿,光寫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算啦,這一篇就此打住吧。
2 有關政治
有一天,我的一位長官忽然和我聊上這麼一句:邱傑,人家說你是台獨。呵呵呵。
這位長官一路提拔我,我對他又敬又畏,這句話軟中帶硬,我一時無以回答,咕嚕一聲把它吞進肚了,就當做沒聽到。
早年,台灣講台獨,或是被認為搞台獨、傾向台獨,都是「思想有問題」的,輕者惹來麻煩,重者甚至引來殺身之禍。我當「陸一特」三年大頭兵,關東橋訓練中心兩個月替連隊拿了幾個獎,立刻被選送清泉崗裝甲兵訓練中心,完訓並不發配部隊,而是被挑出來再轉送湖口長安裝甲兵學校受完裝騎預士訓練,幹一個士官是完整而完美的出身的,到了部隊後在各項文宣競賽中屢次替單位爭到超大型的榮譽,榮譽假放不完,卻一幹三年上等兵都升不上士官,左思右想,一定那根筋不對勁才對,莫非…?啊哈,我不是K黨黨員啦,而且言行舉止老是憂國憂民太甚,被貼標籤啦?學生時代我對入黨這事兒痴之以鼻,黨字以尚黑二字組合而成,我白都來不及,幹嘛尚黑而去?
在聯合報二十五年,一度有人誤以為我是優秀人才而有心羅致,我老是反問:我報效國家何必非是黨員不可?問煩了乾脆回以一句:入黨有薪水嗎?
但後來還是入了黨,大概是人家好意代填表代繳黨費之下完成的吧?幹到最頂端時,官拜桃園縣新聞黨部書記,甚至還去陽明山革命實踐研究院「深造」了一段日子,成為蔣緯國等等當代軍政要員的學生,成為蔣孝慈先生同學。
但,一切的一切在下了陽明山就忘了。記得的只剩山上的溫泉好讚好讚,山茶花好美好美。
阿怎麼又成了台獨,或疑似台獨呢?或許被參了一本打了小報告吧?總之,哇也嘸哉樣啦。
對於政治,我是厭極獨裁,愛極自由自在的,文人性格嘛,愛自在慣了,對昔時獨裁政治本來就一直瞧不起,延續獨栽政權的接棒者我也一樣瞧不起,瞧不起獨裁政權和台獨卻是百分百不一樣的兩碼子事,說我台獨未免抬舉了,我怕被殺頭不敢搞台獨。
台灣政治事,我多少參與過若干,至少也是一個數十年來巨大蛻變的見證者,我曾一直想寫一本少年小說「我的爸爸是黨外」,以一個少年的親身經歷來描述台灣從獨裁到民主的全程,我是兒童文學作家,又曾是一位認真的媒體工作者,集這兩個身份來寫這一本大河小說我是夠格的,只惜如同已故恩師兒童文學大家林鍾隆先生所說:「人有命運,作品也有命運」,有的作品未待完成就夭折了,我預估我這一本傑作,八成將會夭折,因為我不大想寫作了。(傑作二字,乃邱傑之作的省略說法,別誤解) 參與過的幾件政治事件,目前仍宜守密,這使我又想起了故友陳啟禮先生的話:有些事因為涉及到人,寫了會對人家造成傷害,人間很多謊話說著說著似乎就成了真話,真到連說謊者自己也信以為真了。只是無論如何人家也是子女心目中的好爸爸好媽媽,或是頂著國家的勳章和光環的人物,就算那人在說謊,我們又何必去戮破呢?
秘密,就讓他一直成為秘密吧,哈哈哈。反正國民黨倒了台不是我搞的,陳水扁入了獄也不是我搞的,接下來馬英九要上要下,更非我能力所及,這些事在歷史淘淘洪流中也只是滄海一粟,我所幹過的算得了什麼?不提不提。
3 有關人際
鄧小平先生三倒三起,終於成就了一個偉大的中國。然而在我眼中中國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半個偉大。可歎胡溫合體已快結束而還只走著蔣經國前期的富國裕民之路,兩人迄今還沒敢邁出蔣後期之民主化腳步。這兩人似乎都沒想到:假使經國先生執政後期不敢踩出那一步,終其一生難以擺脫「獨裁者二世」的名號。有他的第一步,歷史重新給了他好定位,也才有登輝先生續攤的餘地,登輝先生再怎麼了不起,史家未來認定中依然是乘經國先生之風而得以揚帆…
啊,我這篇是寫人際的,幹嘛又寫政治了?對啦,小平先生之三次被整垮而依然奮起,我這位邱傑先生一樣老是承受著背來之箭,幾乎被鬥倒鬥臭鬥垮,一樣屹立奮起。人際啊人際,架里恐怖喔!
有人類共聚的地方就有人際的問題,有人際的問題就有爭鬥踩踏,原始人為食物,為交配,為佔個遮風蔽雨好地盤而爭鬥,現代的文明人為權位,為女人,為財富一樣爭鬥不休,人類本質上並沒有進化。
在聯合報二十五年,我努力當一個最厲害的記者,原因有幾個:一,要賺更多的工作獎金,和爭取更多的特優表揚,要以更好的表現得到更多的薪水,我有四個小孩,外加替弟弟撫養一個,後來還認領了海地、越南等地的小孩,食指浩繁咧。我還讓孩子到國外去學習,這得花多少錢啊!第二,我的最高老板王惕吾先生只因我的一封信給了我進門的機會,我的直屬老板心白先生放手給了我完全自在衝刺的空間,還有報社許許多多上級長官持續不斷的給我各種鼓舞鼓勵,我豈能教他們失望?第三,幹記者教我難得擁有了一把正義之劍,這劍鋒利無比,權大無比,我老是把「孔子做春秋,亂臣賊子懼」這句話掛在嘴邊,認為只要我正直、正氣、正義行走,自有天使一路護持,因而仗劍而行,殺人如麻,敢教牛鬼蛇神聞劍喪膽!最後一個原因是我出身寒微,一天新聞教育也不曾受過,中學都沒得讀完,面對的是完整新聞教育養成,甚至新聞研究所出身的競爭對手,我代表著沒能接受高等教育的一群,我必須以輝煌的戰果昭示新聞不是讀出來的,這是一種信念,驅策著我不但要打勝仗,而且天天都得打勝仗。 結果,害得眾同業好苦啊。
也害得自己好苦啊。
害得許多同業因為連連丟新聞在桃園混不下去被調職了,或是辭職了,害得自己退休十幾年了,依然不時惡夢驚醒:慘啦,漏新聞啦!
這叫自作自受。個人造業個人承擔,怨不了人,旁人也無法替你做心理復健。
另一個最大的惡果是人際破敗,樹敵無數。
這換來的是暗劍暗箭齊來。
我不會賭博,不會麻將,不打高爾夫,不會跳舞,不捨得花錢上酒家舞廳,不捨得花錢到卡拉OK或是電動玩具店去舒舒壓,所有記者應該會的差不多我都不會,所有賺到的薪水獎金統統回家繳庫,當時家中的分工是媽媽負責收掛號信(報社的匯款單),太太負責用錢,我負責賺錢,我們分工合作。太太頗會理家持家,好不容易花了一百十三萬元買了一間老闆落跑的房子,報社很快接到了檢舉:邱傑擁有豪華別墅,生活奢糜;我替朋友從市公所轉了一份公文,報社又很快接到了檢舉:邱傑利用身份做市公所生意,哇,檢舉多到沒完沒了,有些由長官直接扣下,沒告訴我,成了長官的秘密,有些由長官婉言提醒一下,尾巴帶上一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結案了,但也難免碰到耳根子比較軟一點,或是心直一點口快一點城府淺一點肩膀弱一點的長官,就一路交查下來了。搞得真是鳥煙瘴氣,不是寫錯了,鳥煙,比烏煙更要臭些。
電腦時代有一句話:凡走過的,都必在電腦裡留下痕跡,所以爆發出陳冠希事件。其實,這句話可以放大範圍,留下痕跡者何止電腦?人間漫漫長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經過時間浪淘之淘洗,很多事情終於一一現了形,很多暗箭的放箭人終於一一現形了,喔,原來是他呀!啊,怎麼會是他啊?照妖鏡雖照出了妖魔,此時的我卻已入定如老僧:啊,算了吧,都過去了,沒啥好提了。何況,我也確實有很多毛病啊,只是他們檢錯舉而已。
我十分尊敬良寬禪師,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接著人家的尾音而說,人家說:某某人死了。他就說,喔,某某人死了喔,死了喔。人家說,某某人害你朝你放冷槍,他就說,喔,某某人朝我放冷槍喔,放冷槍喔…,淡淡一句,無風也無雨,無怨也無尤,無苦也無愁。
真要一一書寫我渾身箭疤的來由,再給個十倍篇幅也寫不完,這些且也當做秘密,不說他了,讓他一一蒸發算了。我常常說,我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心臟小得很,空間極有限,所以,儘量把不快樂的,不美好的,骯髒污濁的東西清掉,儘量朝裡頭塞進去快樂的,美麗美好的,乾淨純潔的東西,如此我就快樂充滿,美好充滿,美麗充滿,這就太棒了。
所以,這一個章節寫了勒勒長,終究還是交了白卷。■
五千字啦,佔據篇幅太多,就此剎車。周杰倫的戲:「不能說的秘密」,新潮得教我有看沒有懂,倒是「不能說的秘密」這六個字正合此刻我意,容我在此借用一下下。
秘密之不能說者,往往最是精彩。但儘管我自號白石,自覺堅硬似鐵,鐵有生鏽而石頭也有風化之時,誰曉得那一天我也學龍頭卯起來自己替自己解密,那可精采啦。謝謝龍頭慷慨的在他的大作中給我一個位置容納這篇蕪文。龍頭以前過年送大家大大鰱魚,元宵送每一位同仁元宵,無以為報,在此元宵之日,祝願龍頭永不封筆,長命百廿,年年出書,一面出書一面唱著那首老歌:邱傑呀,任你再調皮,「總有一天等到你」。
(2011年元宵寫於上肆樓畫室)
甲子翁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