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了黑貓中隊的特展,看得感慨萬千。
我唸初、高中時期,天天鑽鐵絲網進桃園空軍基地攔「便車」上學,有幸和黑貓中隊有了面對面的接觸。當時全球除了美國、英國出現過U─2飛機,台灣是第三個地方。老美利用台灣優秀的飛行員、特殊的地理條件,將U─2運來,讓台灣飛行員飛到中國內陸執行偵照任務。
無法形容第一次看到它從跑道頭往前衝去,隨即拔地而起,直上雲霄時受到的震撼。U─2是很大一架的,細瘦長的機身,渾身漆成深藍色,飛翔時發出和其他飛機完全不同的高頻率聲音,當我熟識它之後,不用眼睛看,一聽聲音便知道它回來了/出發時在跑道上和機場上空露臉時間極短,但回來時就不同了,總得一圈又一圈在機場上空繞上好幾回,甚至眼看它已經都降落到跑道上了,還是重新飛起,再降一遍。
為什麼呢?因為這種飛機的機腹下只設了前後兩組起落架(輪子),長長的機翼左右雖另有一組輪子,卻在起飛時拋落在跑道上。所以,降落時必須對正跑道,維持機身平穩,把速度放到最慢,由兩組在跑道左右待命的地勤人員追上去,即時為它套上機輪。如果沒對準,便得再飛起來重新降落一次。
這真是麻煩而笨拙的設計啊!當時我聽說原因是怕飛行員把這飛機開去敵方投降了,所以故意不讓它有在其他機場安全降落的機會。後來聽到了另一種說詞:這飛機要飛到接近太空的高度去,機身上不必要的東西越少越好,以保持最輕盈的重量。
「聽說」這飛機一共在台灣只兩架,一架出任務,一架當候補。無論什麼原因,只要有任何一架出狀況不能飛,老美立即連夜趕運另一架過來,讓台灣的基地永遠保有兩架U─2。但這樣的說法,後來雖印證在官式說詞上,我卻曾親眼一次目睹三架:一架在空中盤旋著準備降落,一架在跑道頭待命出發,而在跑道邊的一個機堡裡,還露出一截第三架U─2高高的尾翼,我記得非常清楚,並沒看走眼。
U─2的飛行員,和飛其他各型飛機的飛官們一樣住在飛官眷村裡,我的老家就在機場和眷村邊邊,我一定見過這一群非常了不起的超級飛行員,只是我不認識他們,我只認得它們的飛機,並且用盡一切捕捉著關於這種飛機的一切資訊。雖然有關這種飛機的一切都列為極機密,我依然抓到了不少。在許多年後,我把我所見到的、聽到的U─2故事加入一個離奇的科幻情節,寫成一篇少年小說,拿到了東方少年小說獎的首獎,那應該是台灣第一個寫U─2的文學作品。
*
U─2的故事一直像謎般被隱藏著,藏在大時代不為人知的小小角落。大約在我的那篇少年小說發表十幾年後,才有媒體披露了一小部份黑貓中隊的故事。此後,又是一陣長長的靜寂。
這些年來,我看著連新竹的黑蝙蝠中隊都被大大宣揚出來,還風風光光的成立了文物館,非常為U─2的英雄抱不平,他們是英雄中的真英雄,每次出任務就得把遺書寫好(聽說連牙齒裡都預藏了劇毒,以備萬一被俘得以自盡),他們在七萬呎以上的高空中孤獨的執行任務,一次出去,十幾小時才回得來/幸運的話。事實上,沒回來的有好多位,都被老共的飛彈打下來了。老美一直騙我們這些飛行員老共飛機飛不了那麼高,老共飛彈打不到那麼高,結果卻一架一架被打下來,打得粉碎!而老共還在揶揄著:他們是用竹竿把U─2捅下來的。
第一架沒回來,所有的同僚心裡已然有數,接二連三沒回來,大家更是心知肚明,但還是繼續登上駕駛座,航向死亡征途。視死如歸四個字在這兒得到了詮釋。
真正了不起的是:為國家做著這麼偉大的事,卻一句話也沒說,連老婆、孩子也不得告知,連飛其他型飛機的飛行員同伴也不能說,千山萬水,孑然獨行,偉哉!
我非常非常尊敬他們。我無法形容我是如何的崇拜、如何的敬仰這一群英雄。所以,當砂子陪著我來到了展場,我的內心真是激動不已。其實這場展出真是太單薄了,內容極其貧乏,只有一些大官召見之類的照片,更諷刺的是大官們的杯觥交錯鏡頭。雖然展品少,我卻流連不捨離去,如見故友。看到真切處,忍不住為之泫然。
*
這場展覽將一直展到年底。
展場設在「大溪遊客服務中心」。
為了看展,還出了一小段插曲,我們直覺的以為所謂大溪遊客服務中心就是慈湖那個大大停車場裡頭那一座,到了那兒,繳了停車費,進了去才發現闖錯地方了,裡頭只展兩代蔣總統的一些照片和文物,只好敗興離去。直奔大溪中正公園那座大溪公會堂後發現又錯了,只好一番詢問,原來這些遊客服務中心的定名是依照兩蔣遺體存置處的名稱來命名,慈湖「陵寢」的服務中心叫慈湖遊客服務中心,大溪「陵寢」的服務中心叫大溪服務中心。我沒搞清這原由,來回冤枉多跑了兩趟。對了,陵寢兩字,用之於古帝王之墓,台灣明明民主國家,從沒出過帝王這類動物,兩蔣遺體存置而不入土是他們家的決定,存置處由這個政府公然且長期稱之為陵寢,怪矣哉!看了這些隱名埋姓為了捍衛自由台灣而出生入死的真英雄,再看看陵寢這兩個大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