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新潟去看良寬禪師的故居,看了他的書房,墨寶,銅像和墳墓。聽說這位偉大的智者晚年時掛在口頭上的,老是一句有趣的尾音。當人家告訴他,某某人病了,他就說:喔,病了?病了。人家告訴他某某人死了,他就說:喔,死了?死了。
哈哈哈,這樣的對談也太有趣了!那時我年紀尚輕,聽了這樣的故事,當場大笑起來。於是便套用他的話:那裡發生山洪爆發死了幾百人,喔,幾百人?幾百人。那裡發生大交通事故,死了幾千人,喔,幾千人?幾千人;那個人考試考第一咧,喔,考第一?考第一……。
用這樣的語法一路套下去,世界上就沒有新聞,沒有離奇,沒有意外,一切都平和以對,不慍,不惱,不火,不奇,無喜也無悲,那我這個新聞記者也就失業了。
笑過,沒多久,還記得良寬憚師,倒忘了他的這個有趣的尾音口頭禪。一直到一年多前,認真研究日本佛教的兒童文學名家傅林統先生有一天和我聊起良寬和尚,提到這事,我才重新憶起。
但此時我已五十好幾,人生諸種況味體驗多多,咀嚼起這個典故,忽然笑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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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子回玫瑰城看小女兒,忽然不多言,這是十分反常的事。以往每次小別一個月半個月,或是半年一年,從寫信、電話,一直到 mail,到 msn,甚至語音即時通,幾乎無日無之,說不完的話題,這一回她雖只去半個月,電話和 mail卻都只三言兩語,我因正好為了一些事而大忙特忙,心裡雖感到納悶,倒也樂得專心工作,一直到半個月過去了,她回來了,忽然才淡淡一提:兩棵牡丹,都掛了。
喔,都掛了?都掛了。
這是我的回應,語氣平靜之至,說完才發現:喔,這不是良寬和尚的口吻嗎?這一想,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更想哭。或許如提早些年聽聞此事,我真會哭出來。而且說不定哭得淒愴,哭得像牛嚎。
牡丹,都掛了。我玫瑰城小園後院的牡丹,一到春日便開得好恣狂好奔放好驕傲好熱情的牡丹,死了。
我沒敢問更多。砂子慢慢細數:紫丁香開得很好,長得好高啦,前面的北美櫻和後院的八重櫻、櫻桃樹花都開得好精彩,金銀花雖然死了,玫瑰還剩有幾棵,鈴蘭,玫瑰也都還很好,牡丹雖然死掉了,那三棵芍藥都還很健康,她要上飛機前,芍藥已長出好多好多花苞,或許有一百朵以上吧……。
是麼,是麼。我一直點頭回應,是啊,是啊。植物嘛,和人一樣,總有生老病死。
放棄了移民身份,玫瑰城只剩小女兒一個人住,她的工作那麼的辛苦,年頭到年尾幾乎大多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照顧自己都照顧得里里落落,那有可能照顧那麼大一庭院的花草樹木呢?當然,植物朋友就得尋求自保之道,自求多福了。能耐得住冬雪冰霜炎陽苦旱者方是好漢,耐不住的,且隨落英落葉化做春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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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愛牡丹,玫瑰城其實不只是玫瑰又大又多又美而已,幾乎可說是一座花之城,家家戶戶沒有不種花的,不只種花,還把花當成活的藝術品來鑽研,來彫鑿,依季節和顏色和大小和層次來擺設鋪陳,每戶人家總都能發揮出無比的藝術天份。其實我幾乎什麼花都愛,只是牡丹進了我家之後,那種君臨城下的狂傲氣勢,一下子懾奪我心。那時我還在職場裡頭載浮載沉,假期和盤纏都極其有限,移民移得很辛苦,所有的花,不,所有的植物無一不是撫慰我疲憊身心的良師益友。牡丹曾在台灣結識,也曾在韓國、日本、中國內地看過幾回,卻萬沒想到她居然住進我家後院,和我朝夕相處,更沒想到玫瑰城開出來的牡丹,有如北美民族那樣,更是高大、瑰麗,朵朵大得有如一張美人的臉,真是國色天香,當之無愧。
每回牡丹花開,我總是從早到晚流連花前,或是為她拍照,為她寫生,或是斟來一杯好酒與之對飲,或是躺臥花下呢喃吟起一切所記得的牡丹詩詞。有一回眼看假期已滿,都要上飛機了,這牡丹的顆顆花苞竟都還只鴿蛋大,我只好悵然對花,相約明年再見了,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看花,哇,一夜之間鴿蛋長得有如雞蛋了,再隔一夜,花開了!一朵,兩朵,三朵,四朵,五朵……,枝頭芳顏似乎在嘲笑我這痴人:你啊,什麼明年不明年,何必約那麼久?想看,就開給你看個夠吧!當下害得我淚眼滂沱,連經常久住於斯的砂子都嚇呆了,嘖嘖稱奇:沒想到花真聽得懂人語呢。
但是愛牡丹也種了牡丹,愛玫瑰城也買了玫瑰小築,按期完糧納稅,準時修枝剪葉,甚至提前退休,拎了行囊興奮而往,卻是人算不如天算,終究我還是回台灣來了。
很多人看著我出去,說,那種地方,好山好水好無聊,住不慣的啦;好多人說:十有八九移民都回來,到頭終究冤枉走一遭。現在我只好承認,還是被料準了,我回來了。雖然理由不是那麼一回事,唯一的原因是玫瑰城美好有如西方極樂世界,我的佛祖──我的老媽媽卻不喜歡住在那樣的西方極樂之境,我只好回來了,無可怨,無可悔,也沒有什麼冤不冤。喔,回來了?回來了。就這麼一會事而已,沒什麼耐不耐冷耐不耐熱之類的枝節問題。
常常在講座中教人做生涯規劃,我卻明了真正的生涯規劃大師是舉頭三尺的老大哥,老天爺冥冥中的安排,決定了我們最終之歸向。人如此,牡丹的命運也是如此。
想起了盛春時節砂子剪來十幾朵各色牡丹瞬間把我的書房擺滿的富有,想起了牡丹花前相與對酌的自在,想起了大雪天看她們依然堅持活下去以待明春的感動,想起了這幾年漸行漸遠的移民夢夢鄉裡的芳顏,瞬間思緒如湧。我那有可能真心學會良寬禪師的:喔,掛了?掛了,那樣的淡然自在和開闊面對?學到的,只是皮相吧。
我還是想隔著大洋,告訴已逝芳魂:啊牡丹,曾經深深愛過,如今且隨緣起緣滅。感謝相陪的一切善美因緣,感謝帶給我的諸般美好和幸福。
且隨落英落葉,化為春泥。 [刊登於中華日報2007年9月15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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