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樓書房工作，本來就已經為了這一樁非常惡質化的工作做得怒火沖天，網路裡忽然又飆進來一封信，看了更是在這件事裡火上澆油，忍不住氣沖斗牛當場就罵出聲了，這一罵，驚動了在樓下也正在網路裡的砂子，她上了來，問我，老爹，我沒聽錯吧？你還罵起三字經來？
我悶聲不吭，是啊，我竟為了工作上的枝節問題，罵出如此難聽的話來，我到底是怎麼了？
最近是因了許多事情出現很高的壓力，也對自己不斷產生挫折感，我一向很以抗壓耐壓自豪，也對自己的能力一直信心十足，沒想到一連多月來卻有節節敗退之苦悶，現在就為了這麼一件工作失控起來，我真覺得對自己越來越陌生了。
走吧，我們去新屋好了。砂子提議，於是關了電腦，抓起斗笠，扛著長柄水瓢，上了車。斗笠和水瓢是這段日子我去新屋的標準配備，有時加長筒雨鞋以防蛇，砂子往往還硬要我再加一件：防曬乳液，這是我極為反感的東西，我想學當農人，那有一位工人或是農人還在身上塗防曬乳液的呀？因此，真被她逼急了非塗不可時我也躲得離工人遠遠的偷偷塗抹。
早已曬得黑嘛嘛的了，我想，一輩子從來也沒這麼黑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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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屋蓋到現在，外邊在鑲牆板，裡邊在砌磚塊隔間。這兩件事都進入收尾階段，接下來是把門和窗裝上去，把前門、側門、後門的台階做起來，打一條不得不打的小小水泥地用以停車以及雨天出入時免遭泥濘之苦，那大致上就可以申請執照了。據說申請執照得花一個月，有了執照才能申請接水接電，等候的時間，或許我們可以ＤＩＹ鋪地板，或是鑲牆板，做一些想來讓我頭大，據說卻都很簡單的裝潢。
炎陽當頂，每一塊鐵皮，每一節鋼鐵，都被曬得燙手，一位師傅說：可以用來烤肉、煎蛋，我相信。工人就在這麼滾燙的鐵皮、鐵板上工作，做著非常粗重的事。他們用砂輪機切鋼板和鋼條，用電焊器燒熔鋼塊，扛起來，接榫定位，再細心焊牢。鋼構師傅或許顧慮不時有女士到工地，一直都沒曾赤裸上身，衣服似乎沒曾乾過。水泥師傅們可就顧不得細節，好幾位都光著上身，任由汗水直淌。
一位師傅從高塔上下來，披上一件髒兮兮的長袖，砂子好奇的問：塔上很涼嗎？還得穿長袖？他哈哈哈的笑了，說，不穿長袖，會痛啦。
原來此時他在塔上焊不鏽鋼管扶手，火星西射，直接朝他手腕噴。豈只痛！
有時他們連防護面罩都不用，只用左手略略遮一下刺眼的火花，除了疼痛，絕對還傷眼，我好多次請他們用護具，他們嫌礙手礙腳，影響工作。
近幾年來台灣鐵皮屋盛行，鐵皮屋建材大有改進，但一樣不敵驕陽的威力。好幾塊牆和屋簷的鋼板，雖標榜有隔熱處理，鋼材下襯著一層發泡材料，再加一層薄薄的鋁箔紙，但曝曬一整天之後，依然被曬軟了，變形了。如此強烈陽光，沒有一位師傅有躲一下避一下或是戴一頂寬邊帽的，就那麼任由陽光曬、曬、曬、從早曬到晚。我光是在旁邊站著、看著，沒有動一下手，都已熱得不得了，曬成了黑人，他們操持沉重的器材，揮汗如雨努力工作，不曾停歇。
暫時休息一下好不好？好幾次我幾乎想脫口央求，但不敢，他們有他們的工作秩序，工作紀律，不能聽我的。有一次他們的老闆來了，看到砂子拎來的保溫冰箱裡除了可樂、包裝茶，還有啤酒，好意謝過之後輕輕留下一句話：帶一點凉的來給他們喝，讓他非常感謝，可是，酒就不好。說得客氣卻斬釘截鐵，沒有辯解或說明的機會，這正是一種團隊紀律。
那之後，我們不敢再帶啤酒來了，但師傅們還是自己買了來，這麼熱的天，這麼重的活，啤酒或許真是最直接的澆灌疲苦之泉。除了啤酒，還有許多種我曉得非常傷身的飲品他們也喝，我不知如何勸告，難道我要「道德勸說」他們改喝白開水？設身處地，假使換做我在這兒做和他們同樣的工，我或許也會和他們喝一樣的吧。
我們的師傅群中，有一位剛剛娶了一位越南小姐的新郎；有一位年紀比我大好多歲的「老獅」，有他們的大老闆的哥哥、弟弟……。年齡不同，出身不同，我曉得個人的健康狀況必也不同吧，但是，只要準時到了工地，個個一分鐘也沒耽擱，上屋頂的上屋頂，上高梯的上高梯，扛鋼樑的扛鋼樑，一直工作到中午，用過便當，休息一小陣子，就繼續打拼，直到一日將盡，才收拾工具走人。日復一日，即使有幾天工地不見人影，並不是他們休息、旅行去了，而是被調往其他工地繼續工作，有一天做完我們這個工地的時候，一定也是一天也沒得休息就立刻轉往其他工地，休息對他們而言是災難而不是開心的事，有一天我無意間聽到一位師傅在手機裡頭和人家講話，只聽見他說，上個月下雨太多，所以（收入）少很多，所以，（這筆錢）要寬限幾天，一領到就會立刻處理（還債）啦。聽得我心酸起來。下雨不能到工地趕工，不是「放颱風假」的快意，而是直接的就少了一天的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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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工地站著，看著，心裡想著這些，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也對剛剛在書房電腦前的憤怒感到羞赧不已。我的工作辛苦嗎？再苦也是坐在電扇、冷氣前，敲敲鍵盤，或是開車前往溝通、開會、一番唇舌，沒有揮汗負重，沒有炎陽如烤，沒有踩在數十丈高梯上敲敲釘釘，我只是遇到了人際上的讓我感到不順暢或是不合義理的，便怒氣咻咻，血壓飆升，甚至惡言出口。
抬頭看師傅們，偶而交換兩句笑話，偶而吹吹口哨，喝一盅啤酒似乎便降了炎陽如火，沒有怨言，沒有憤怒，沒有咒罵，認份的工作過一天，再一天。
我覺得慚愧起來。師傅兩字，真不是叫假的，他們除了一身我統統不會的武藝，在人生之路上也是我的師傅，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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