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了一個畫面:十萬信眾,跪在大街上,肅穆、誠敬的舉著手上的香,以及令旗,朝著他們心目中最慈祥最悲憫也最敬愛的媽祖頂禮膜拜。人太多了,大部份人都離大廟很遠很遠,隔著好多條街道,甚至還轉了好多個彎,看不到媽祖,也看不到廟,但依然認真的朝著寺廟的方向拜禱不停。紮在令旗上的金紙,隨著拜禱搖晃,有如春風吹過一望無際開滿了朵朵黃花的原野。
今天早上,就有這樣的感覺…
好多天來一直耽心著一件事:這麼不愛受規矩束縛的我,在那冗長枯燥系味繁文褥節行禮如儀的儀式中,會不會突然暴笑出聲?穿著長袍馬卦的我,又會是什麼模樣?肯定搞笑吧?
孔子先生生於兩千五百五十六年前,祭孔活動,大概也傳承了兩千四百又好幾十年啦,兩千年改了多少朝換了多少代,兩千年前人們出門搭馬車,喝酒用一種奇怪造型的容器,身上穿著的衣服就像古裝電影,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改觀太多,這個儀式居然持續傳衍到今天,這真是很有趣的事。就如同中元節改拜泡麵,拜洋酒,拜旺旺,使我一直猜不透好兄弟們吃得慣嗎?他們會用拔軟木栓的傢伙開紅酒嗎?祭孔雖說遵循古制,也改了又改,每次改變,孔老夫子適應不適應呢?更離奇的是:孔子仙逝兩千四百多年,老早輪迴再輪迴了不知多少世代了,今天宰豬屠牛來祭他,他又該如何回來?
昨天先去習儀,見習一下儀式,看著一大群「古人」在眼前穿來繞去,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腳下趿的,手上捧的,無一「合時宜」,也就是沒有一樣是現代社會裡使用的,顯然祭孔養活了一種有趣的祭孔產業,有許多上至所謂專家學者下至所謂屠牛宰豬包紮祭品敬果等等業者,都依附在這個活動裡頭生存,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就像媽祖信仰,養活多少人,繁榮多少行業,假使有一天人們不再拜媽祖,人們不再祭孔,這一行都失業了;但再仔細研究一下這個投資的報酬率,從觀光,從文化的象徵,從以產業帶動產業等等角度來看,政府年復一年投下若干預算,似乎也算得上是划算的。即使一年才祭一次孔,吸引得到的觀禮民眾也總只那麼一百兩百,三百五百人,這社會存在孔廟,存在祭孔,畢竟還是有相當價值吧。
站在先聖先賢先儒的神位前,想著這樣的題材,未免太失敬了。但是,光拿那個沉甸甸的酒器來說吧,除了祭孔,有誰還用那樣的東西喝酒呢?
說來也實在抱歉,我被指派的職務是東廡先儒分獻官,神桌上的神位排了兩層,我一一凝視牌上名諱,沒有一位有印象,這距離豈只時間和空間?我對兩千五百年前的事可用無知來形容,想必牌位上眾先儒面對今日人間世界也如此,聖賢儒皆如此,我們或者可從他們遺風遺範以及遺留下的文化資產好好學習,萃取其精華以資為用,想利用儀式拔幾根不知自己怎麼死了的死牛的毛來增長智慧,這也太奢求啦。拔毛求智慧讓人感覺其怪,把各種准考證影印擺上供桌,祈求孔子先生賜予考試順利過關,名列前茅,大概也只是心靈療效了。
習儀從九點開始,九月底了,太陽竟還熱不可當,立正姿勢久了,突然被高亢的一聲長音要求鞠躬再三,才發現哇─背都僵硬了,險些鞠不了躬了;在禮生前導下要被引進我負責的東廡執行獻祭禮議時,更有舉步維艱之感,偷眼看一下和我同樣以藝文人士身分出任分獻官的傅校長,七十多歲高齡,面無表情,瞧不出他累或不累,痠或不痠?忍不住暗暗罵自己一聲:太遜咖啦,當我七十歲時,我還能像他一樣硬挺挺站在這兒祭孔嗎?
正式的祭孔典從七點展開,這之前孔廟的民間組織崇聖會在後殿的位置先祭了一場民間版的孔,由此看來,孔子和他的學生們今天可忙碌極了,處處都有祭孔禮,能不去應個卯嗎?民意代表和首長們從早到晚跑紅白帖,最後只得派出許許多多助理、副手當分身,孔丘先生和門生們死了兩千四百多年,直到今天還得為了分身乏術而傷神,累耶。但假使他本尊不來,分身都不派一個來,那祭孔又祭些啥呢?中國有一陣子大搞反孔子,批孔之餘還要打倒孔家店,現在,中國脫胎換骨中,當年批孔鬥孔的幫眾早已走入歷史,那套理論也隨同往生,某一種方向來看,被批倒被鬥跨被清除掉的反而是他們。今日中國不再批這鬥那,如果有朝一日又大大揚孔起來,孔子產業大大繁榮之餘,孔子先生為了分身問題,可能得傷十倍百倍的腦筯,他老人家耽心不耽心?
鐘鼓聲,絲竹聲,還有編鐘和磬的合奏,安和之曲,景和之曲,咸和之曲,一群都稱得上是長者的人,個個肅然以對,依照位置,依照儀節,畢恭畢敬,這樣的場景氛圍,讓我不再耽心偷笑出聲,反而有種想哭的感覺。就像當年隨隊採訪大甲媽祖赴北港朝天宮朝謹,跟著信徒走了八天七夜或七天六夜,走到皮鞋磨穿,真的成了腳踏實地了,也曾被萬千老少信眾的虔誠行動感動得熱淚盈眶。
祭孔對地方媒體而言,沒有什麼太大的新聞價值,登上版面不大不小,可有可無,有一年難得好心情專程上虎頭山採訪祭孔,卻碰到了個大雨天,老天是公平的,無分大官小官,正獻分獻陪祭禮生樂生脩生,人人淋得好不狼狽。禮場上各種形狀的衣服恐怕並不便宜,一年只穿一次,得好好保存,雖然主辦單位迅速發了簡便雨衣保護參與眾生兼保護衣物,我看見大家依然都濕透透了。當年採訪,站在廊下,濕身不了,只覺披著雨衣的古人模樣實在好玩,倒不曾想到那群今之
古人濕身之餘還有腳痠背麻的問題,如今果報當頭,成了被採訪者,冷眼看到場媒體舉止及笑容,依稀有如當年的我。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