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賣過許多畫,向我買畫的對象有眼光銳利的收藏家,有知名藝術雜誌的社長,有美國加拿大報社的社長、總編輯,還有許多畫家,甚至許多從未買過畫的家庭主婦、商人、工人。賣畫經驗雖然豐富,卻從來沒有這一次我在「山海尋找」畫展中的奇特經歷:把兩個石頭,賣給了兩位年僅九歲和十歲的小兄妹,他們是用壓歲錢來買的。
用壓歲錢買石頭?
不錯,大小不比他們拳頭大的不起眼的小小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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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的畫展的最後一天,整整一個月的展,天天人潮進進出出,實在是有些累了,但我依然精神愉快,而且,我在心中十分篤定的藏著一分美麗期待,我曉得我這一對可愛的小兄妹一定會到我的展場裡來的。
二十多天前,我的畫展剛開始約七、八天,這對小兄妹向我提出了要求,他們希望買下我的兩枚畫石頭作品,哥哥想買的是「小小象」,妹妹想買的叫「鐵扇公主」,他們的口氣雖然誠懇、認真,我卻不肯立刻答應,我告訴他們,回去再好好考慮考慮一下,如果真想買,畫展的最後一天才來買。
「你會不會把它賣給別人呢?」妹妹問。
「不會。無論你們最後一天來不來,我都不會把這兩個石頭賣掉的。」我說。
小兄妹放心的跟著媽媽走了。看著他們的幸福的背影,我真是感動極了,我也在心中暗暗想著一個問題:小朋友用壓歲錢來買我的作品,我非得硬起心腸來做這筆買賣不可,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一種嚴肅的美術教育,收藏一件藝術品,是要付出一筆合理的,或許是挺高昂的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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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頭上畫畫是一種快樂的創作方式,我利用石頭上天然的形狀、顏色、花紋、質地、缺損,加上若干筆之後,完成一個和石頭合而為一的作品。我畫石頭前前後後畫了十多年,這一次是第一次把石頭畫作公開展出,得到了連自己都嚇一大跳的熱烈回響,一個月來,我幾乎聽遍人間所有贊美的話語,我更看到丈夫看完回家帶太太來看,媳婦看了再帶婆婆來,孩子看了帶媽媽、爸爸來,老師看了帶一大堆學生來,學生看了呼朋引伴帶同學再來…九十五歲的阿媽由兒子帶來看了兩遍,台中的網友專程上來兩回,展場裡天天都有很多一看再看的「熟面孔」,啊,那有人看一檔藝術展覽是一看就三個小時,走後又再回來一次、兩次、三次的呢?觀眾的熱情回應,在這個美麗的春天迴盪著,真讓我心都醉了。
而這一對小小兄妹美麗的臉龐,純真的眼眸,堅定的堅持,更讓我心中震撼,我誠實的問自己:我的創作真好嗎?真美嗎?真的是善美充滿嗎?這裡頭,有沒有糝雜一絲市儈?糝雜一絲虛偽、浮誇?這裡頭,是我真心的對藝術的頌贊,還是只是一種技法上的賣弄?假使裡頭含有雜質,甚至充滿污穢,我豈不是太對不起這一對純潔如紙的兄妹了?
但幸好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明白我自己的作品,我也認識我自己的心,我可以抬起頭昂然回答我自己:不必心虛,不必害臊,不必羞愧,我是真心的。
這樣的自問自省之後,我終於有了一分自在和篤定。我曉得,二十幾天過後,這對小小兄妹,會回到我的展場告訴我他們的決定。
二十多天中,這兩顆擺在很「後段」,很安靜的小角落的小石頭過得並不安靜。他們不只一次被詢價,被要求出價買去。但我始終搖搖頭沒答應,問急了,我便說出了他們即將屬於兩位小小主人的故事。
「小孩子的一時衝動吧!」有買者這麼告訴我。
「可以請他們買其他的石頭啊,例如那一件,還有那一件,更有趣咧!」
還有一位買了好多石頭的男士說,他也會在展覽最後一天來,如果兩位小朋友沒來,兩個作品就算他的了。對於這位也很天真可愛的男士,我告訴他:不要做這樣準備啦,人家一定會回來的!我不敢開口的另一句話則是:如果是和大人有約,或者還有可能爽約,大人總有太多爽約的原由。但如果是和小朋友有約,就沒有爽約的問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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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太多了,一批又一批客人在最後一天,帶著一件又一件感動我心的背景故事前來。例如一口氣替我出版了五本石頭書的智庫公司,編輯部三位核心幹部前幾天結伴前來參觀之後,隔天其中一位的媽媽來到展場,說是女兒推荐她一定要來,「因為比看莫內的畫展還好看」;今天其中的另一位牽著老公的手也再來了,在展場裡一待四個多小時;例如一位媒體的特派員牽著八旬的老媽媽的手來了,一位校長和另一位老師,都一把抱走好多本書,說是來不及帶小朋友來看展覽,只好帶書回去給他們傳閱;近午時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兩對熟悉的眼眸,正是和我相約於二十多天前的這一對小兄妹。教我吃驚的是,兩人的手裡頭,緊緊握著鈔票。
「還是決定要買石頭?」我問他們的母親。
她點點頭:「是啊,一直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簡直是天天都在盼望著。」
在他們的母親和我談話時,兄妹倆早已迫不及待衝到展場最內側去了。
小小朋友,用他們的壓歲錢來買走我的作品。這一件事我將記憶,更將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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