絜心的文字花園 女人應該為自己活出一種態度.

341愛的鼓勵 0訂閱站台

高鐵靜靜地往南方疾駛，日光忽而在隧道中隱沒、忽而大放。高樓大廈遠去了，矮房子出現了、田園出現了、豐饒的沃土出現了。
抵達新左營站的時候，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動。這是我的故鄉，長久安靜地質樸地存在著，磚瓦荒地雜草多過於精緻的造景。它從來沒強著換新妝點，只是認命跟著時代，慢慢變遷。
然後，最先進的交通運輸工具出現了，便捷的共構大樓駐進的。我走下樓，進入台鐵車站等著區間車回鳳山。自強號不認輸地奮力奔馳，像努力地表明它不被時代淘汰的存在感。
這個月台看到對面的月台，人煙稀少。看著一列一列的車子進駐又離開，彷彿…..。
彷彿每一列車都載著一些遊子離開，又載著一些疲倦的遊子回來。回來的遊子選擇安然不喧鬧的故鄉定居、成家立業，渴望安詳的幸福，只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後，他們又要送走自己的下一代，那些呼喊著：【我要出去闖一闖。】、【我要追求自我和獨立自主。】、【我要追求理想。】的孩子。
然後，又很多年之後，這些疲倦的孩子又回來了，渴望安詳的幸福，才想起當年不削一顧的、父母親只追求平安的心情。
然後發現….沒有獨立自主宣示、沒有理想的壓迫，沒有自由的高中時代之前，竟然是生命中最好的時光。而這時光，無關乎青春活力，只關乎一些很深很深的生命軌跡。
我看著妳微睜著眼，目光不知道投向哪裡；妳不再喋喋不休，抱怨哀號；妳拒絕吃東西喝水；妳偶爾舉起雙手，左手抓著右手，右手抓著左手；妳瘦得不像人樣，背脊每一節骨頭都摸得出來。而且，問起妳我是誰，妳竟然沒有說對。
他們說妳迷糊了，而我知道，妳是不願意再想起，那些不能隨時陪在妳身邊的人的名字---妳過世的丈夫、妳過世的兒子，妳遠嫁的孫女….。
我不想告訴妳，我是妳最愛的誰，因為我怕這個只能出現在妳耳邊兩天的名字，之後讓妳又好幾天陷入追憶的痛苦。妳不願意也無力再承受那種歸來又離去的痛苦，但我知道，妳心知肚明我是誰，所以這兩天妳比較願意吃東西。
妳還是痛苦。妳每秒的痛苦我都感受到，也更討厭自己多一點。
他們都說妳一直在睡覺，可是我知道妳沒有一直在睡覺，妳睜著眼或閉著眼，都在想著，妳生命中最好的時光，妳想抓住，某些離開妳的人的手。妳一直以為妳抓住了，可是妳始終抓著的，是自己的手。
這兩天，看著妳，我也在想著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那是很小的時候妳帶我到學校去玩，妳每天中午給我帶便當，然後每天放學聽我說我在學校成績有多好，老師多愛我。妳總說我沒有心機，這點讓妳很擔心。為了讓妳放心，我學著有心機，可是幾十年學不好，因為我無法與世界為敵。我想著，在我國中大病一場的那一次，妳是如何每天風雨無阻地帶著我去打點滴。我想著，高中之後妳是如何地不讓我結交男性朋友或者男朋友，限制我每天去哪裡找誰何時回家的自由。
我們不斷爭吵的那些日子，現在想起來是最好的時光，因為妳拼了命要保護我。我知道妳愛我，不只是因為我跟妳同一個姓氏，更是因為我赤裸裸的善良坦然和脆弱。深知人性的妳，太知道這樣的我，在感情和人情世故上會遭遇多大的傷害，所以妳始終想要保護我，不允許我結交男朋友、不允許我結交不老實的朋友、甚至不允許我離開妳多一點時間。但我，還是傷痕累累了，只是沒讓妳知道。
我永遠記得，當我大學畢業決定留在台北的那一天，妳在電話中是如何地恐嚇威脅謾罵。因為妳著急，妳知道我即將笨笨地被這個社會吃掉。而當時的我，只對妳的威權又愛又恨，我甚至想毀掉自己來反抗妳，好讓妳知道，我要的是真正的人生，而不是妳期望的那樣，一塵不染，不奔跑也就不會受傷。
我知道，短短幾年之內，妳的健康狀況跌入谷底，是我的責任，當妳確實知道，妳所擔心的事情都一一發生了。一開始，妳還每天打電話給我，對我妳哭泣著妳的擔憂，而那是我竭盡所能偽裝過得很好都沒辦法安慰於萬分之ㄧ。一個經歷過多少生離死別的老人還這樣哭泣，妳，讓我好痛好痛。這是我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的。
妳對他一開始也是不信任的，妳說我會後悔。直到我們決定結婚，已經不能行走的，孱弱的妳告訴我，妳一定要來台北給我祝福，我才放心。
但我知道，我還是讓妳失望了，只是最後妳妥協我要的人生。
每一次我回去看妳又離開，妳總是不捨地站在車子後面，直直地盯著我看。每一次，妳都再三交代要他好好照顧我；每一次，妳都說送走我的時候妳的心在哭泣。
每一次，我都討厭我自己，我希望不要被愛，不要造成那麼多痛苦。
我愛妳，很愛很愛妳。即便我今時今日已經有了那麼多識人的智慧，我最崇拜的、最無法看透的人還是妳。妳的愛恨分明決絕，是我永遠追不到的。妳一生一世的付出和堅持，是我的燈塔。
親愛的阿嬤，妳知道我一直在練習失去妳，已經練習了十多年了，可是除了恐懼憂傷，沒有更好的進展。我只能努力想像妳的期望，不再讓自己受傷，不會被這茫茫的社會吞噬掉；我只能努力，到了那個別離的時刻，妳可以終於不需要再擔心，因為我不再笨笨。
對人充滿戒心的妳，對我的愛和擔憂，都是因為我的坦率和愚笨，所以我永遠無法讓妳更快樂一點。也許，這就是命運。
我知道已經昏沉沉的妳，其實是活在自己最美好的時光。妳一定夢見妳年輕時的愛人，那個東京帝大的法律系學生；妳一定夢見了妳數十年不再提起的，疼愛妳無微不至的丈夫；妳一定也遇見了，妳乖巧又優秀的兒子。而且妳一定夢見了我，拽著我的手，告訴我要小心這個可怕的世界和人性，對我說要學著有點心機，要自私一點。
儘管看起來妳的身體這麼地無助，但我知道，妳一定正在重新經歷這些，最美好的時光。而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