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的時候有個班長,是長得斯文瘦瘦的乖乖牌男生。印象中的他個性如何我已經忘記,但是永遠忘不了的是,有一天上課老師不在,安排我們自己上台去作報告,輪到我的時候,全班男生群起起鬨瞎鬧,像嘉年華會逗弄小丑一樣,要把我轟下臺。我想,那是資優班苦悶歲月當中,全班男生唯一樂趣所在—欺負我。
這種遊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知道被班導師告誡了多少次,還是阻止不了這種群眾運動。
當時我手足無措地站在講台上,從悲憤得想掉眼淚,到悲憤得不想認輸,就是把我的報告講完。
就這樣台下的攻擊越來用猛烈,秩序亂成一片;那些掙擰的表情出現在每一個國中孩子臉上,男生也笑、女生也笑.....我突然想起,班長不是在嗎?他又沒有請假。
終於我在講台角落發現班長的蹤影,他沒有大聲地叫大家安靜,什麼話都沒有說,反而因為大家嘲笑我的言語太有趣,也跟著笑起來。
那一刻,我恨死他了,這個沒種又鄉愿的王八蛋,難怪那麼用功卻永遠都考輸我。
他那張坐視不管,向著群眾屈服的諂媚臉,我記得。
時間一晃就是七年;七年之後我上大學,有一天我在學校的運動場上看見這個班長,一眼就認出他來,因為他的樣子幾乎沒有改變,就是斯文瘦瘦的乖乖牌,我們又變成同學。他似乎也把我認出來了,兩個人遠遠對望了一眼,連招呼都沒有打,我的心裡又浮現當年教室裡的場景。我心裡忍不住想,像這麼沒有正義感、沒有道德勇氣,站在盲目那一邊的蠢蛋,怎麼也跑來讀法律系了?他憑什麼呀?!
之後常常看見他在球場上和女友打羽球,我連他的女友都看不起,可憐她不知道自己愛上一個懦弱沒有正義感的蠢蛋。
這個人和我過去沒有交集,未來也不會有瓜葛,可是卻好像一根刺一樣。我後來看到電視上有人被壞人活活打死,當時警察卻晾在一旁的新聞,我想我就是當時那個亡魂的感覺。
直到大二某個盛夏夜晚....。有一天,我的學長緊張兮兮地打了一個電話給我。
他說他隔壁班的學伴死了,暴斃。(那種語氣就像目擊者一樣HI,因為是他的學伴。唉,人性。)
[沒有任何預兆,就是跟女朋友講電話講到一半,突然心肌梗塞,就死了,連急救都來不及。]學長說。
然後本於同系或者可能知道名字的心態,學長很慎重地說了他的名字,問我有沒有聽過。
我一時傻住,呆呆地回答說,他是我國中同學。沒有錯,就是他。
那一年,他二十一歲,民法上剛成年不久。
[真的是你的國中同學?!]
[恩,因為我重考,所以他也是學長啦。]
然後學長更HI,匆匆掛下電話,說他要去跟別人講這個消息。唉,人性。
我曾經幻想著這個懦弱討厭的男生,有一天也會當上法官,繼續幹著毫無正義感的勾當,很氣,可是後來....。
後來我卻希望他死的時候,從電話筒那一端聽到的字眼是女友對他說[我愛你。],而不是[我們分手吧!]。如果是這樣,突然被死神抽離的他,應該會心安一點吧。
他的死亡,結束了這將近十年我對他默默的怨恨。對他感覺的記憶,也跟著他在腦腦海裡模糊的形象模糊了。午夜夢迴,我甚至覺得我可能沒有過這一段黑暗的青春,可能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死亡,讓很多事情變成假的,如果時間走了,如果遺忘了。
從小音樂課本上學到一些世界名曲,我最喜歡的就是[老黑爵](原曲歌名好像也是這個)。歌詞是這樣的:
時光飛逝,快樂青春轉眼過。
老友盡去,永離凡塵赴天國。
四顧茫然,殘留餘年唯寂寞。
只聽到老友殷勤呼喚老黑爵。
我來啦!我來啦!黃昏夕陽及時沒。
天路既不遠請即等我...老黑爵。
總以為青春像永晝一樣,揮霍不盡的。我們在時間的洪流裡,其實看不見自己一直向前走的腳步。十字頭的年齡等待盛開,二字頭的年齡等待燦爛,三字頭的年齡等待富貴。執著的東西讓我們看不見身邊最好的事情,為了那幾乎永遠等不來的盛開、燦爛和富貴。
身邊最好的事情是什麼呢?我的好友W告訴我,她希望老的時候有老本、老友、老伴。我覺得最好還要加上老爸和老媽,可是W的老爸很爛,我也希望他在W老的時候已經消失很久了,才能讓她過幾年對男人沒有怨恨的日子。
我的好友J說,大概再經過二十年之後,只剩下二十年喔,我們就會面臨要一個一個送走老朋友的事情了。聽著這句話,我突然有一種悲傷的感覺,如果是我先送走J,我可能會哭泣不止,因為J陪著我經過國中那些痛苦的日子,以及後來所有痛苦的日子,如果有一天我必須送走她,我可能會覺得,我生命中有一個部分,也跟著她死去了吧。如果是她送走我的,她可能不會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大概會說她認識的這個傢伙,是多麼可怕的女人,做過多少嚇死人不償命的事情。我希望她記得,當我們一起唸雄女的時候,有一天我慫恿她一起從鳳山騎腳踏車到高雄上學,結果放學時她的腳踏車[落鏈],我一路牽著腳踏車陪她走回鳳山。
我的外婆已經高齡八十好幾,這一年多來問她什麼事情她都說忘記了,連現在到底幾點也記不清楚,我老弟今年帶她出去郊外玩三次,可是她只記得我有陪她去的那一次,那一天,她看見美濃田野滿是盛開的花。有時候我不太能理解她為什麼記不得是不是剛吃過早飯,可是卻記得J的名字,記得我國小畢業考差一分就滿分,她還記得那個和我同分的同學叫什麼名字(我就跟她哈拉說,人家她已經是榮總的醫師囉。)。她都說已經忘記了我外公的樣子,可是記得我外公對她是怎樣的好。她還有那麼一點點恨他,恨他讓她守寡了半個世紀。
我不確定像我外婆活得那麼老的時候,我還能記得什麼。不過有一天半夜,我坐在電視機前面看卡通[清秀佳人],一邊打我的玫瑰色披肩。當時我的老貓[雪球]貼著我的背安詳地睡著,桌子上面有一杯熱呼呼的茶冒著煙,房間裡傳來砰砰砰的[黃易群俠傳]打鬥聲。
我突然間有個預感,等我要死掉的那一刻,這個畫面一定會在我的腦海裡作Ending,即使那個時候,我的意識裡已經缺乏時間背景,但是一定能看到這個畫面的,我這麼相信。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