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慣在手術前,站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對著空中演練他純熟的手術技術﹔他在每一次手術除了要求絶對完美之外,還要縮短手術時間、挑戰自己的紀錄。他對於自己的專業有百分百自信,彷彿成為醫生,是上天唯一賜給他一個人的天份和使命。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總是對的,站到權勢的高峰,目的,對於絕大多數的人而言,在願意承認的地方叫做拯救病患,在不願意承認但濃度更多的地方叫做名望。可是他因為自信,勇於承認了了後者更多。
他就是[白色巨塔]裡,由唐澤壽明所飾演的財前五郎。他過人的努力和自信,成為他膽敢耍弄這個世界,以及挑戰這個世界的理由。
這個腳色一點都不陌生,真的,我見過無數的財前五郎們,在那個競爭氣息比學術氣息濃厚的學院裡,他們一直在我的身邊,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每一天我總是聽見自信滿滿的聲音,此起彼落,說著學會、說著案例、說著論文、說著教授、說著展望。
[我是對的。]每一個聲音都是用這種態度說著,而且只有[我],沒有其他第二個人,彷彿站在身邊和他們共同討論的那些人也是空氣,也是愚昧之人。畢竟,沒有一個人比[我]還要了不起。是與非的判斷,不容別人置疑。
遇上了其他科系的人,更是如此。誰敢承認自己比唸法律的人更聰明,更有資格作威作福﹖放眼望去整個校園,總說,這是靠法律系學生的成就成全的校園。
走出校園之後,順利成為律師司法官的人成為贏家,在戰役中失敗的是輸家,但是,精英者的個性仍在,無論是贏家還是輸家,面對世界的臉孔是一樣的。贏家和輸家在各個領域,仍然是面向不同但執意一致的財前五郎。
「錯不可能在我。」,我們都深深這樣相信自己。「憑我的能力和聰明,不可能導致這種下場,是命運不好。」我們都這樣更相信命運。我見過那樣的財前五郎,五官神情都那麼熟悉,說出來的話都那麼一致,[無情]是最高指標,因為那代表了,自己將成為不被打敗的強者。不愛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就沒有弱點了,古代君王功績彪炳的,也是如此。
不是沒有愛,是人都有愛。他們以為自己沒了愛,只有自己,可事實上,只是逃避愛,錯失了一些愛的幸福。
他們習慣把無辜的人拿來陪葬,也許為的只是證明弱肉強食的道理﹔他們更勇於背叛,因為那代表了他們不受桎梏﹔他們努力往上爬,為的只是想要試試看,是否可以走向上帝。
他們無可否認是精英,是被這個社會倚重的一群。他們每一個人成功的故事,都離不開寒夜苦讀、貧困出身的激勵人心。他們最後應得的名望,是上天該還給他們的。
沒有錯誤,卻好悲傷。那些男人們,追逐著足以和他們匹配並且可以繼續支持他們往上爬的女人﹔而那些女人們,追逐著足以和她們匹配並且可以讓她們衣食無虞的男人們。遊戲規則這麼說。不懂愛無妨,只要懂得夫妻相處之道,各取所需維繫平衡,仍舊是人人稱羨。
曾經我也不懂,努力地成功究竟有什麼錯﹖不偷不搶,就是靠著自己的實力殺出一條血路往上爬,如所有勵志書上所說的,這是應該面對人生的態度。只是,面對自己的態度,又應該是什麼﹖
我想起了[薔薇之戀]裡頭,那個任性自私又驕傲的母親韓俐對主角們說,雖然來到這個世界上很痛苦,有許多悲傷的事情,可是,不也有許多很好的事情嗎﹖像是一朵花、一抹夕陽、一部很好看的電影、一首好聽的音樂,不都是很棒的事情嗎﹖
如果,一個生命再也不是生命,如財前五郎得了癌症之後,為了浪速大學癌症中心成立,不能宣告他們的第一名醫將死於癌症,連本人都不告知,並且在最後關頭,還必須以呼吸器延長壽命到會議結束,那麼,他只是一個工具﹔如果,一個病患再也不是病患,而是他被後所代表的社會地位和資源,如同那些在浪速大學獲得高規格待遇的社長先生們﹔所有事務的本身,只是在成全那座高入雲底的巨塔。(財前五郎最後因癌症過世,是否也象徵著,那座白色巨塔最後被上帝的一個手掌給擋回來了﹖)。如果,一部好看的電影不再是好看的電影,而是象徵一個人的品味和教育程度﹔如果,一首好聽的音樂再也不是一首好聽的音樂,而是代表一個人所要達到的藝術水準,如果,一朵花再也不是一朵花,而是代表它的品種和身價…那麼活著本身,就只剩下痛苦的事情了。因為,我們不能再因為美好的東西而喜悅。
如果,愛情再也不是愛情,而是容貌和身材的必然結果﹔如果,愛情再也不是愛情,而是社會地位和金權延展的必然結果。那麼,被愛,有什麼好歡娛的﹖又有什麼值得期待﹖過去我所見過的那些財前五郎們,總是安慰失戀的彼此說,只要考上了國家考試,要什麼女人要不到﹖再漂亮的女人都會爬過來。愛情,對他們來說是必然的結果,結局歡喜,卻不特別。
愛上了財前五郎這樣的人物,他的情人森花惠子也是悲傷的,因為必須小心翼翼地,守住他不想被打破的藩籬,因為他是神,他要有高度俯瞰這個世界,包括她在內。
財前五郎的出發點是對的,因為守著他一開始就讀醫學的遠大理想,要拯救全世界的病患。我相信他是一路朝著這個目標走,所以當他的癌症中心成立,才會執意要和他對立的理見醫生去當內科部長。如果他不是還有這一點理想,他當然可以直接把這個職位拿來酬傭、交換利益,但是他沒有這麼作。出發點對了,目標也對了,可是,每一步走向目標的犧牲者,他以為不怎麼樣,卻事實上持續影響著他下一步的決定。
故事的結局是財前五郎死於他所熟悉的癌症之下,最後還是他又恨又敬的老師為他診療,充滿戲劇性。但是我更想知道,如果財前五郎沒有死,好好活著,結果又是如何﹖癌症醫療中心成立,他成功地達到目的,再加上他能言善到攻於城府的天份,也許也能說服理健醫生來到那個地方作為一個內科部長。他的遠大理想實現,拯救了更多病患。
可是,所謂的醫療疏失仍然重蹈覆轍下去。也就是說,來到這裡的癌症病患們,還有一些比例是必須冤枉死在醫療疏失底下的。這是精英者眼中所認為的成功,也是成功必然需要的犧牲。
然而,在這種受社會依賴到決策生死神聖事務的領域,卻是不容一個犧牲。當你一個指頭可以成全一個人的生或死,甚至多活那麼一天,都必須謙卑以對。因為,那本是上帝的權限,不是屬於任何一個精英的。精英不是嗜血瘋狂者,他們聰明到可以透視自己的揮霍,聰明到左右自己的自責。
聰明到見花不是花,可以控制喜悲。到那個時候,活著本身,也不足以太快樂了。當我們想成為上帝的那一刻,其實也已經落到上帝的另一個遊戲裡頭。極端,必然走向自取滅亡。
不只是醫學的領域,所有充滿精英的地方,都是如此。每個地方,都有財前五郎這樣的人,用錯誤的方式作出了一個結果﹔每個地方,都有理見修二這樣的人,想盡辦法用理念去修正這個結果,一黑一白交錯,才能免強成全世間的事務。一切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都是上帝的棋子。
但是精英們的悲傷啊,卻是永遠不自知的。如果在一個人的眼中,玫瑰不再是玫瑰、夕陽不再是夕陽…那有多麼悲傷﹖自行屏棄上帝的恩賜,甚至喜悲,然後把這結果投射在其他人身上,就是人類的災難,也是自己的悲劇。
在這個故事裡,面對醫療的大環境,有人選擇逃避,像財前五郎的愛人森花惠子﹔有人選擇堅持理想,像理見修二﹔有人選擇極端現實,像醫學部長﹔有人嘗試理想和現實並進,卻不自覺已經導向撒旦那一方的,財前五郎。他的悲劇,或許只有他的愛人和他的母親看見了,所以他的母親見到他最後一面的時候,才對他說﹕「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財前五郎太優秀,優秀到自以為可以同時掌握理想和現實,如果他能真切地放下其中一方,也許人生可以快樂一點。
但是精英們都不會這麼想,他們都以為自己是掌握天秤兩端的上帝,故而,有其不可逃避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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