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愛妳。]，在某一個深秋的下午，他凝望著她的眼睛，注視著她的不安，
深情款款地告訴她這三個字，而且，不只一次地。而她只是愣愣地聽著，時而
焦慮地四處張望，坐立難安，雖然這個時候，，她的臉仍然是面對著他的，可
是，她那一雙目光的焦點，卻似乎已經遺落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回不來。
再也….回不來了。
羅小君還是羅小君，可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羅小君也已經不是羅小君了。
羅小君已經記不得當他第一次對她說出這三個字是什麼時候了。他們認識
太久，彷彿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認識彼此，沒有分離拆散過。有他就會有她，
這就好像呼吸和空氣一樣自然而然的事情一樣，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專注、不需
要解說。總是，有她，就應該會有他。當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就自然和她
同一個班；當她上國中的時候，他又突然轉學到他們班上來；一直到高中，她唸
了女校，卻萬萬沒有想到，在雄中雄女大露營的時候，他們倆方又碰頭在一起，
分配到同一組。
終於，在某一個深秋的下午，他們很正式地成為男女朋友。那個時候的他，
約莫是正處於青春期的莽撞衝動情緒，熱血沸騰，義無反顧。所以當正巧碰到了
一個浪漫情境的時候，這三個字想也沒多想便衝口而出了。而她自己也已經記不
得她當時的反應是什麼，忘了她是不是緊張得差一點吞下口中的口香糖。
甜蜜的告白，最後是在倉皇的急救場景之下結束了。他們倆個人雙雙進了
保健室，然後再進去訓導處，最後在輔導室度過一個下午之後，才分開。學校裡
鬧得人仰馬翻，消息蔓延開來，以訛傳訛，人云亦云，到了第n個同學裡居然已
經傳說成他對她[強暴未遂]。
想起這件往事，兩個人都覺得好笑。
[誰知道妳對於[我愛妳]這三個字這麼過敏？！]他覺得好無辜。
第二次他說愛她，他已經20歲了，這個時候的他，人格成熟穩健，他說了我
愛妳的時候態度，語氣裡沒有過度的浪漫和虛幻，反而聽起來既慎重而且嚴肅。那
個時候，春天剛來，她才出院不久，話不多，表情也不多，開朗不起來，只有在看
見他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的眼神裡才會浮現一絲生氣。他說笑話給她聽的時候，她
也會抿嘴而笑。
連醫生都調侃說，他是她的特效藥。
溫婉的她不曾因為病痛對任何人發怒，最多只是不說話。不說話的她看起來特
別虛弱、特別令人心疼。她瘦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一樣，只剩一息尚存。他們
一起吃完一碗麵線之後(只有他陪她一起吃的時候，她才吃東西。)，他突然牽著她
冰冷的手，向她告白，就像在結婚典禮上，當著上帝的面前宣示那樣的認真。然後
，緊緊地擁她入懷。
而他沒有想到，她的反應竟然和他一樣激烈—她努力掙脫他。
那一煞那，雖然慌亂排斥，但她的眼中始終滿是歉意和依戀，而他也沒有
憤怒或悲傷，只是悄然地接受這一切，繼續上前輕撫她的髮，一言不發。他可
以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因為這時候，他愛上的羅小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自
卑的女孩；而他，一直是女孩們眼中的王子。
她的世界開始一吋一吋封閉起來。漸漸地，她剩下他的溫柔呵護，而他卻
同時擁有許多愛慕者的情意。他去上課，同班同學的活動沒有他就辦不成，他
去社團，社團上的學妹非要他每個星期報到主持每一個會議；他去打工，家教
學生和媽媽就會臨時加一些課，甚至邀請他留下來吃晚飯吃宵夜。相反地，她
先是脫離了社團，然後脫離了學校，最後也漸漸地從朋友圈裡消失，甚至把自
己關在房間裡面，連父母親都難得見上一面。她寧可讓自己像活在不見天日的
暗夜裡，不出門也不交朋友，沒有傷害也沒有愉快，也許這樣對她而言才是最
安全。她只靠著他帶給她些許的溫暖，卻無意再去介入他很精采的生活，她只
覺得自己已經從昔日的戀人便成今日的包袱—在一個實驗室的火扭曲了她的容
顏之後。她發現什麼都不一樣了，即使還沒有改變的事情，漸漸地也會改變，
所以她在也不能夠投注這麼多的心思意念在這些事情上，因為她已經明白，她
都將一個一個失去。
所有曾經愛她的也將一個一個遺棄她。
她也想果要離開他，因為他知道他天空有多麼的遼闊的，有那麼多花香鳥語
，甚至不應該浪費太多時間在她身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獨獨離不開他，放
不下他，但是她已經不知道，她還能夠怎麼愛他。
第三次他說愛她，是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那本來是一個夏蟬高叫的晴朗夏夜
，不知怎麼地突然下起雷陣雨。那一個晚上，他和一個女孩子禮貌性地吻別，正巧
被她撞見。
那個年輕女孩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有著長長的濃睫毛，還有圓滾滾大大的眼
睛，瀑布似披垂及腰的黑頭髮….這些，都是她[曾經]擁有，但已經全部失去的。
那個女孩不經意瞥見到遠在一百公尺之外佇立不動的她—特別是在那種鬼故事
容易發生的暗夜，突然嚇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發出淒厲的慘叫聲音。一直到他告
訴那女孩真相並且代為介紹之後，那個女孩的驚嚇才逐漸轉為嫌惡和憐憫交集的複
雜表情。
那女孩是他的家教學生—一個十六歲的純真少女。
很少出門的她，為了那一天特別癲狂的雨勢坐立不安，心憂於他，來為他
送傘的….一切的幸或不幸總是發生在這樣的巧合之中。女孩和他們優雅地互道晚安
，進屋之後，若大的街邊只剩下他和她。
他站在她的身邊，覺得她好遙遠，遙遠得像是已經和他不相識。他們曾經那樣
親密，親密到無話不談，親密到兩個人之間沒有尷尬的事情存在，沒有說不出口的
事情。他們一起….是天造地設，是自然而然。可是這一秒，他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
對她解釋才好，他找不出詞彙來對她說話。在這麼長的一段日子以來，他已經
明白，對於沒有安全感的戀人而言，即使一點點的小事情都足以構成難以抹滅
的傷害。
在這個時候，他覺悟到自己做錯了事情，同時，也覺悟到自己有多麼心力
交瘁。
她始終沒有開口問他為什麼，沒有問他來龍去脈。畢竟，對於像他這樣吃
得開的男孩子，這樣的舉動實在….算不了什麼。她也沒有生氣，只是一如往常
，她覺得很窘，很不自在，然後終於她，若有所悟地低下頭，轉身離開。
她甚至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生氣的立場。
他喊她，她充耳不聞。
他追她，她就竄入一輛計程車裡，揚長離去。
打開車窗，她全神貫注地聆聽呼呼的風聲撞擊她僅剩的意識，卻被司機惡
狠狠兇了一眼—[雨水都打進來了。]，她只好關上車窗。
他的機車追了上來，他急得什話都不知從何說起，只一疊聲地喊—[我愛
妳]。
我愛妳。字字重擊著他們之間。
她知道他愛她，因為他總是這樣，彷彿[我愛妳]便可以替代千百萬個對不起
；彷彿[我愛妳]就可以彌補天大的傷害。於是她生活裡的悲傷或喜悅，便全部
被[傷害]和[我愛妳]這兩者架空了。她也知道，這種情節只會一再而再重覆演出
，不會停止的。因為，他本來就是生活在這樣的天堂裡，怎麼可能停止抓住唾
手可得的快樂？她也不要他放棄天堂。
她不要了。她決定放手。她應該在這個時候和他道別。雖然她根本不能想
像分開的他們該要如何各自生存下去。雖然她不知道沒有他的世界，世界對她
而言還是不是一樣的？
她真的….非常地愛他。
他不放棄地追著計程車，在車潮裡鑽來鑽去，情況危險，終於她於心不忍
，便開門下了車，看著他聽著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十遍[我愛妳]。
沒有他的世界是不會一樣的，可能會少了一點執著。
自此以後，他也學會封閉自己的生活，好長一段時間。他辭去了所有社團
的職務，所有系上、班上的活動。為的只是，他決定要和她一起被冰封起來，
一起過不見天日的生活。
如果她對於安全感已經有這麼高標準的要求，他也要二話不說去做到。既
然，他們是一定要在一起，沒得商量的。
她好幾次不忍心地勸說他，說她願意相信他愛她，說她一定會陪他到他不
愛她的那一天才走開。
[妳還是不相信我會一直愛妳嗎？]他憂傷地問她。[還是相信我的愛只是隨
口說說的謊言還是期許嗎？]
他固執著自己的決定。他不要她自卑，他要她像以前一樣，看他是同一個
世界、同一個水平線的人。他要讓她知道，什麼是非要在一起不可，在愛裡是
自然而然，沒有半點勉強。
他們的相識已經找不到起點，也不要有終點。他們從來就不是兩個，他們
一直是一對的。
她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什麼，仍舊對他有禮貌地接受、再有禮貌地回應，她
想，總會有一天，他會遇到一個好女孩，最後就會放棄她的。
這樣的她令他痛心，令他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他總是一次一次對她發怒
，[妳到底要我怎麼樣？！]
要怎麼樣？她不知道。她只是，不願意成為他的負擔；她只是，不想成為
帶給他灰色包袱。她又何嘗不想，可以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擁抱他、親吻
他，再理直氣壯地喊愛他？！
可是，她害怕，害怕加諸在她身上的可怕眼光，會加諸於他。人言可畏，
人的眼神更可畏。她嘗試過了。
在他大學畢業的前夕，他約了她出來。
他背對著她問︰[嫁給我好不好？]
他的語氣出奇平靜，似乎早已能夠預知一個被拒絕的結果。
她果然一口拒絕，沒有多想。她早有耳聞某個中小企業的老闆要把女兒下
嫁給他(就是他的那個家教學生。)，並且為他開設一家醫院。這件事情對於許
多醫學系的畢業生而言，不但是求之不得，也是最理所當然的路。而且，那個
女孩子有多麼美麗、氣質多麼出眾、有多麼喜歡他，她都一一看進了眼底，見
識過了。
她怎麼可能嫁給他呢？比她好的女孩子多得是，每一個都比她出色，每一
個身家條件都比她好得太多。每一個個性都溫柔婉約，每一個都開朗坦率。
她怎麼可能嫁給他呢？她已經不是那個好的羅小君了。她自己也很清楚
這樣的轉變。從臉皮的萎縮，一直到了心理的萎縮。她變得既陰暗又多疑，既
容易亂發脾氣也容易哭泣。她陰晴不定，連她的父母都說她變得陰陽怪氣。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漸漸地沒有辦法和她相處下去，一個一個遠離她了。
總有一天，她的表現也會超過他所能夠忍受的範圍。
這個時候，他緩緩地轉過頭面對她。她一看，連忙捂住差一點尖叫出來的
嘴，兩個銅鈴似的眼珠子定著，動也不能動。
那一道疤痕從他的眼角，穿過右臉頰，直到下顎，刻得既深且長。她再也
忍不住了，上前緊緊擁著他，哭得驚天動地。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你可以一走了之的，真的可以。你怎麼作我都不
怪你、不恨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她心疼得無法言喻，只是緊緊抱住他
，深怕他下一秒鐘就要消失了。
[因為我愛妳。]還是那一句話。[如果妳不肯嫁給我，就看著我的眼睛，說
妳不愛我。那麼，我會放手。]
[不，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眼淚撲簌地喊著，[我這輩子跟定了
你，你是甩不掉了。]
什麼是一定要在一起？這是沒有辦法用邏輯說清楚的。為什麼要去愛一個
人愛到失去理性，這也不是任何哲理可以說明的。
也許只是因為，失去了對方，妳就可以很確定，這個世界會不一樣，就不
一樣了。
在那件事情之後，男人和女人走進禮堂。從此以後，是句號，驚嘆號還是
問號？這世界上只有三個人知道。
在看完了那本陳舊泛黃的日記簿之後，我才發現，父親一直不肯說出的—
那一道疤痕的秘密。
女人依然溫柔婉約如新月，她為他生了三個小孩、把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
。
在這個女人的家中沒有鏡子。他們以從別人臉上幸福的表情，看見自
己美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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