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觸一些出版流程的實際面之後,我開始從新思考,過去所聽過的純文學和出版的爭論。
純文學者說,我們需要原創姓,需要非複製品,我們必須從舊有的、圖利的地方逃脫,達到一種最純然的創作境界。
出版說,我們需要市場,需要生存,需要慢慢地把文化灌注進去,因為這是publish,而publish的意義,就是一種宣揚。既然是宣揚,那麼就是要達到更多人的眼睛耳朵甚至腦袋裡面。這是目的。
出版說,我們幫助創作宣揚,這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創作者說,我們提供這個世界心底真實的聲音,這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後來創作者又說,出版者唯利是圖了,他們開始只做複製品、暢銷品,不再做創作品。創作者很憤怒。
我曾經接觸過非常令人激賞的創作者,他們的作品已然臻於非常純熟的境界,也已經稍據時代考驗的能力。他們是優秀的。可能對於創作環境感到失望。
我也曾經接觸過一些作品差強人意的創作者。他們對自己的作品有非常自以為是的認同感,但是很可惜,並不能得到絕大多數人的認同。
還有一些是衝著對[作家]名利雙收的夢想而來。他們很免強地作一些事情,讓自己達到名利雙收的境界。他們沒有市場,也沒有創作感情。
有一天我接觸了一個屬於以上所說第二類的創作者。坦白說,他的東西可能連基本的邏輯連貫也沒有,甚至也不能精準地抓住主題。可是在和出版人員接觸的時候,他竟然對於所有的建議一概抗拒,堅持己見。
最後因為無法達到出版者要求,合作破裂。
事實是這樣的,一開始出版者只稍微看了一下他的東西,就發現有幾個重點不是那麼OK。
後來在讀完他的作品之後,很訝異我在場的時候,竟然還能夠那麼委婉地對應,因為對他來說,這樣的作品水準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原因很簡單。第一、我的立場不是出版者。我沒有立場。
第二、我尊敬他的堅持。不管他的作品是好是壞,就他堅持他的原創性而言,已經有資格達到一個作家的基本要求。至於我們,我和他的唯一差別只在於作品的成熟度,我們都還在努力,都還不夠,這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猜想,如果一個作者加入市場行銷的會議當中,肯定會一邊談一邊心裡掉眼淚。那種感覺好像是,你原本埋了一顆松樹的果實到土裡去,到談行銷的時候,就突然感覺到他長大了可能會變成草莓,那種麻麻不舒服的感覺。
所以長期以來,許多很堅持的創作者,都容易和出版者發生拑格不入的問題。到最後,不配合變成他們無聲的抗議。
只是,出版者也沒有錯。因為出版者從事的不是創作行為,那是商業行為。而這個世界上,商業行為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市場,販賣的商品是創作。
假如創作和市場結合得正好完美,就是皆大歡喜。可是當創作和市場結合的不順遂,就會造成許多幽怨的、懷才不遇的作家。
當這樣結合得完美的作品漸漸減少,出版就只好從複製品當中求生存。當我參與那個會議的時候,聽見許多出版和媒體之間的互利、從八卦進行行銷….等等的事情之後,走出餐廳,我覺得我需要走完整條忠孝東路才能夠消化吸收。
回到家裡,收到一封作者的E-mail。在我中肯地對他的出版事業提出建議,分析市場需求之後,他用幾近憤怒指責的語氣回覆我說,他不想要隨便出一本爛書,然後被罵到豬頭。
他忘了是誰一開始說,要賺錢的。
我只能無力地回覆他,這樣的想法是很正確的,請他好好堅持下去。
所謂的[作家經紀人]在台灣一直催生不出來,恐怕不是沒有原因的。如果說,出版者因為太過於市場而無法和創作人進行溝通,退而求其次由[作家經紀人]和創作者進行溝通,從理想面來看,難道就壓制或者整理得了創作人心裡的那股爆發力嗎?
從實際面來看,他又如何能夠處理得了名利雙收這麼強大的慾望?
姑且不論出版和創作者之間的問題。從那場會議之後,我對於作家這樣身分的人,突然心懷更大的期許。
極有可能,我們日常生活所接觸到資訊、媒體、甚至出版,都是用非常粗操的操作手法供應出來的東西。那些我們常常誤以為是潮流、是事實、是真理的訊息,都是經過市場學研究出來的成品,離開真實已經很遙遠。
離開精緻也很遙遠,因為精緻的背後是燒錢。
真實太尖銳,碰觸不到大多數的人。於是我們習慣了簡略。那些簡略的問候、簡略的聚會、簡略的問答、簡略的意見,我們不是不說真話不作真事,只是我們更需要讓這個世界圓融地運轉下去。
總不能叫囂。就讓大家各自暗藏玄機,不管知曉不知曉,留個台階下就好了。我們都希望,每一天柴米油鹽醬醋茶具全,別打翻了又要收拾。
歡歡喜喜迎接人生的每一天,直到幸福壽終。
真話,不說之後就不想,不想之後就遺忘。所以我們總是會勸別人[別想太多]。
作家的痛苦,就是沒有辦法放棄[想太多]。因為他想從這些簡略或者欺騙當中跳脫出來,回歸到一個人的本質,無關市場商業、也無關世界要不要和平。那是其他人的責任,不是他的。
面對真實面狠很的殘忍、撕裂,這是人生,不被日常生活面對的人生。
我們所不能開口的一切,或是無能理解的一切,就讓作家來作吧。在感覺生活得快要變成蠟像人之前。
你知道嗎?在離開那場編輯會議之後,走在這個荒蕪的台北街頭,我突然很想要尋找一個真正的作家。一個不欺世盜名、不矯柔做作、不只是會批判其他文人的作家。
他的作品可能未臻完美的,可是他總能進步;他的堅持可能是固執的,可是他總能說,這是屬於我的獨特,不要就算了。一個讀者就一個讀者,兩個讀者就兩個讀者。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我似乎認識這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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