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羅底的女兒進來跳舞,使希律和同席的人都歡喜。王就對閨女說,你隨意向我求甚麼,我都必給你。又極力對她起誓說,你無論向我求甚麼,就是我國的一半,我也必給你。
她就出去,對她母親說,我該求甚麼?她母親說,施浸者約翰的頭。她隨即匆忙的進到王那裡,求他說,我願王立時把施浸者約翰的頭,放在盤子上給我。王雖甚憂愁,但因所起的誓,又因同席的人,就不願拒絕。隨即差遣一個衛兵,吩咐拿約翰的頭來。衛兵就去,在監裡斬了約翰,把他的頭放在盤子上,拿來給閨女,閨女就給她母親。約翰的門徒聽見了,就來把他的屍體領去,放在墳墓裡。」
《新約聖經.馬可福音》6:22~6:29
她記不清楚現在是何年何月了。感官只剩下微弱的視覺和敏銳的聽覺──不,說敏銳並不完全正確,因為事實上她所能聽見的,只是絮絮不斷的喁喁喃喃間或地在耳輪隠微幽闇的角落深處迴響:熱切、壓抑、煎熬、執迷……濃縮而成的零碎片段 ,稠膩深沉根固於此,如同大火快炒時灶鍋中冉冉升起的油煙,輕薄漂浮無人察覺,庖廚四壁經久沾染後卻頑強地讓人不得不折腰低頭。庖廚?是了,她依稀憶起自己張羅吃食忙碌的模樣:粗布衣裡緊裹住的玲瓏有緻因炙熱的爐灶滲出薄汗,瓷白的肌膚也泛起和柴火同樣的顏色;顧不得挽起盈盈髮髻垂落的一束青絲,她手一抬,殷紅的鮮血伴隨起落的鈍鏽菜刀,從預備要作祭拜用的公雞脖頸中汩汩溢出。而那隻原本雄風昂然的公雞,前一秒鐘還挺著俊美的身體,用近乎迷濛癡傻的眼神望著自己;現在卻頹然歪著沒有頭的軀殼,泥濘地上孤零零的頭卻流出眼淚,焦點沒有離開過她。
那是秋季的一日,國境邊緣的小鎮飽受吐蕃威脅,惴惴不安的日子終於可以稍作喘息,因為朝廷派了無往不勝的驍勇軍隊來此攻打吐蕃。小鎮上每一個人都在談論此事,尤其是當地的武士和駐守在此的戍兵,平時的操練時更起勁了。除此之外,還有一群人也悄悄地議論著軍隊的到來,他們多半是在早晨的溪邊或是午後的某戶庭院內,由某一個人提起大家早已耳熟能詳的傳說:花將軍英勇的事蹟以及同樣聞名的嫵媚容貌。未出閤的少女尤其專注,一邊默默繡著嫁妝一邊側耳聆聽老一輩的姑婆姨娘們形容將軍殺敵時如何的英氣逼人、懾人氣魄,平日對待百姓時態度如何的親切從容;當然,還有他柔軟鬚髯上魅惑人心的一雙眼神,如何的讓巴蜀的女子們情難自禁。婦女們樂此不疲的絮叨當然進了她的耳中,卻沒有引起同樣的效果。她只是好奇,那雙眼睛的模樣是不是真有傳言中的美麗,是否真能同時奪取敵人和懷春少女的心?突如其來的一陣靜默讓她抬起了頭,回過神發現眾人的眼光不知何時都聚集在自己臉上,匯集於自己素來被咒詛為狐魅的淡色瞳孔中。於是她知道大家又因為這個話題聯想到自己,據說出生時睜著一雙異色的大眼睛看著母親哀嚎死去卻沒有哭泣的自己,牙牙學語時又在八字相剋的父親喪禮上漠然相對的自己;然而這樣殘酷的自己,卻能用脫俗清麗的嬌顏露出世人難以抗拒的燦爛笑靨。是的,比起從不笑的西周禍水褒姒,她的存在帶給鎮民更大的恐懼不安。多年來因為她無邪單純的笑容,倒也相安無事多年,但是現在卻不約而同地被眾人想起,這種巧合讓她只能繼續默然,用不言說的巨大空隙縫補空洞。
軍隊到達的當天鎮上正巧擊退了吐蕃軍隊的偷襲,有人說這是吉祥的預兆,所以鎮上男女老幼無不歡欣鼓舞地迎接花將軍和他攻無不克的隊伍。雖則之前也有人談到這支軍隊的貪婪掠奪,但在此刻都成為瑕不掩瑜的小小缺憾,不足掛齒。以武士和戍兵為首的眾人迫不及待地想和將軍討論征伐吐番的事宜,村婦稚童也爭先恐後想要目睹將軍的威儀,然而他們在桌上殷勤堆滿的酒菜佳餚卻幾乎掩蓋住將軍。不多久,只見飲過烈酒的將軍步履蹣跚,面色酡紅,完全失去了初見時的嚴肅凶悍。將軍溫柔可親的微笑讓圍在四週的人們也不自禁的笑了。
只有她什麼都沒有看到,只有她沒有笑。
隔絕於人群之外,她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倒不是因為見不到將軍而傷心難過,而是為了即將見到的物事而興奮,或者說,因為即將被見到而感到緊張。雖然似懂非懂,但她因此而雀躍歡喜,於是又微微的笑了。
帶著這樣的笑容,她走向一個落單的士兵,有意地走到他面前,有意的對他笑;至於笑容裡面是什麼樣的涵意,不只是那位士兵,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只是被什麼引導著作出這些不經意卻隱含深意的動作。接著那個士兵尾隨著她走入家中,臉上涎著不知羞恥的淫穢笑容,回應著她的微笑。她什麼感覺都沒有,進屋前只瞥見院子前栽種的錦葵、剪秋蘿、鳳仙、牽牛等各色花卉糊成一大片手染織錦,卻連一丁點香味都沒聞到。
尖叫、決鬥、質問、斬首,爭辯之詞和鎮民怒吼哄哄然席捲而過後,終於,她被看見了。即使是凜然不屈的儀態,還有他力持鎮定公正的神情,都不能阻止她聽到他渾身細胞的騷動之聲,聽到屏息於傾國之顏後的長聲嘆息。將軍沒有發現掛在樹上的首級臉上嘲諷似的獰笑和她的微笑有些微相似,因為將軍已全然被她的美所震動。而望著在月光下將軍閃爍出神的眼睛,她仍忍不住臉紅著低下頭去,雖然她並不特別感到害羞,只是覺得應當如此。
翌日早晨,將軍痛苦的嘆息喚醒了她,她帶著披散著的頭髮和斜露一角的衣襟到庭園中灌花。對她來說,將軍清晨來回的踱步是可預期的,兩人之間的對話也是預料得到的。或許夢裡曾經發生過吧,她想。
當將軍用愈加迷人的熱情眼神望著她說:「如果是……不是別人來纏擾呢?」
從這句壓抑的暗示她讀出了將軍所有的感情和心事,然而她卻是不動波紋,如同高山上初冬降下的第一場雪般乾淨冷凝。如果不是別人?她想,如果不是你,便什麼都不對了。
端著不輸將軍的魅惑微笑,她說:「按照將軍自己底軍法,可以有例外的麼?」
這句話讓將軍心中一驚,比起任何毒蛇猛獸或精銳大軍都更加讓他感到顫慄不安,就像是大兇的預兆般盤旋在將軍的周圍。他們兩人相對良久,似乎都同時看到將軍血淋淋的身軀手捧著污濁的頭,奔向林中隱密的深處的女子身邊,於是他們都笑了。將軍是因為自己終能抱得美人歸,她的微笑卻不得而知了。
「……像將軍這樣的人,想起來哥哥也不會得再替我另外揀選的……」她打趣地說了這句含蓄的話,就假裝去別處灌水似的轉過了身子。像我這樣的人,他驕傲地想;像你這樣的人。她想。
鎮上的人走了大半,當家的男人和戍兵都和將軍的軍隊出征去攻打敵人了。留下一群憂心忡忡的婦人,如同往常般祈禱著自己的親人平安歸來。也有少部分的人議論紛紛將軍與她的隱約情愫。她只是等,等著戰鼓與廝殺的漫天煙塵一一落定,等著看見吐番將領的大刀猛力的砍落將軍的頭,等著忠心的大宛馬載著意志堅強的無頭將軍穿越濃密的森林,來到她的眼前,讓她看見。
她起身到溪邊洗滌餐後的碗碟,對著清澈的溪水映照出的姣好面容細細審視了一回。雖然知道是多此一舉,她仍舊取了一瓢水洗淨了臉,整了整衣裳。一切就緒後她才緩緩地抬起頭,看見了岸對面摸索著溪水想要洗淨自己的將軍,無頭的將軍。她還是不免震撼了:這就是將軍嗎?沾滿泥沙汗水和斑斑血跡的盔甲最頂端只有銳利的刀痕和幾近乾涸的傷口,雙手卻徒勞的想掬水洗臉,洗淨他原本俊美的臉龐。看著這樣的情景她不覺失笑了,將軍徒勞地堅持著已然無用的生命實在荒謬至極,即使手上抓著吐番將領的首級又有何用?她對著將軍喊:「喂!打了敗仗了嗎?頭也給人家砍掉了,還要洗什麼呢?還不快快的死了,想幹什麼呢?無頭鬼還想做人嗎?」
這嬌軟嗓音原本讓將軍精神大振,熱血沸騰。但這熟悉聲音所說的調侃話語卻提醒他某件還沒完成的事情,於是將軍就搖晃著身體倒了下來。在倒下之前,將軍作勢欲用雙手掩面,但在想起來上半身空虛的地方後還是枉然地垂下了。
她挽著洗淨的碗碟站直了身子,臉還是那麼純真地微微笑著,不過不同於往常的是,這次的笑容裡有一絲的遺憾。
可惜沒看到他的眼睛哪,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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