Х 臺灣商務印書館新版快報 Х
一個女人的秘密,是另一個女人的武器
同名電影2月23日全省上映
《醜聞筆記》
電影書封版 (隨書附贈早場優惠劵)
入圍2003年曼布克文學獎小說獎決選名單
電影資料
演員:茱蒂丹契Judi Dench、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
劇本:Patrick Marber《偷心》
導演:Richard Eyre《長路將盡》
發行:福克斯探照燈
電影部落格:
http://blog.sina.com.tw/scandal/
[摘文]
前言
一九九八年三月一日
那晚晚餐時,希芭談到她和那名姓康納利的男學生第一次親吻的事。當然,大部分我以前都聽過了──跟康納利的那段戀情,沒有幾件事希芭不會說上好幾回的。但這一回她又談到時,卻有新料。我正好問到,兩人第一次摟抱時,可有令她感到意外的事。她大笑,她說,有,整個過程的氣味都令她吃驚。她沒想到他身上會有味道,如果她事先想到,她可能會想到青少年的氣味:泡泡糖、可樂、腳臭味。
到了那一刻,我真正嗅到的是肥皂的氣味,衣服用迴轉式烘衣機烘乾的氣味。那種氣味顯示,他極注重個人清潔。妳知道,行經大樓地下室通風口,有時候周身被洗衣機噴出的熱氣籠罩的那種氣味?就像那樣,這麼乾淨,芭芭拉,絕對沒有其他學生吃史班牌子那種罐頭肉產生的氣味……
從我們搬到艾迪的房子後,每晚希芭都這樣跟我聊天。她坐在廚房餐桌旁,向外望著艾迪園子裡向晚後的一片黯綠。我坐在她對面,看著她神經質的手指頭在塑膠桌布上畫著溜冰選手在冰上滑出的長圓形圈圈。通常她講的都是頗露骨的情色細節,聲音像新聞播報員一樣。但是,可想而知,希芭很多地方都教我佩服,其中一點是她有一種能力,這種性事一經她口好像就變正經了。我們沒有秘密,希芭和我。
我第一次看他脫衣服,妳知道我想到什麼嗎,芭芭拉?園子裡新鮮的蔬菜包在乾淨的白手帕裡;剛從土裡出來的蘑菇。不,真的,他真是鮮嫩可食。他每晚洗頭。想想看吧!頭髮乾淨得無精打采的。可能是青春期的虛榮吧,或者不是,也許是青春期的焦慮。他的身體還是一個新玩具,大人對身體莫不在乎的態度,他還沒學會。
故事又回到熟悉的話題,最近幾個月,這則頭髮狂想曲我一定聽過不下十五次。(我自己從不喜歡康納利的頭髮,總覺得有點不懷好意似的──就像以前當作聖誕樹裝飾來賣的那種用玻璃纖維材質做的雪片。)可是,我還是繼續給她提示︰「妳吻他時緊張嗎,希芭?」
喔,不緊張。嗯,會啦……倒也不是緊張。(大笑聲)妳會同時既緊張又鎮定嗎?我記得當時他沒用舌頭,我鬆了一口氣。總要先對對方有些了解,不是嗎?不然就太快了。那些口水,還有對方在有限空間裡想要創新花樣的略微尷尬的感覺……反正,不知是我太放鬆,還是別的因素,因為腳踏車倒下來了──發出碰撞的聲響──然後,當然,我就跑了……
這種時候我不多說,重要的是讓希芭說。但是即便是平常,在我們的關係裡,我都是個聽眾。並非希芭比我聰明。我自認,任何客觀的比較都會把我評為教育程度較高的一個。(希芭懂一點藝術──這點我該承認,但即便她出身上流世家,她書讀的少的可憐。) 不,希芭能說,只因她生來話多,而且比我坦白。我生性謹慎,而她……反正,她不是。
對大部分的人來說,誠實是一樁偏離平日行事守則的異常行徑──跳脫平素虛偽假面的出軌行為──所以,若碰上真情流露的時刻,非得鄭重提醒人不可。他們會說,「老實跟你說」,或者「跟你說實話」,要不就是「我可以跟你實話實說嗎?」通常在繼續說下去之前,要你發誓保密「這事只有你我知道,你一定要答應不對人說……」希芭不來這一套,她從來都是不假思索地將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密和盤托出。「我還是女孩子家的時候,就是個最不可救藥的小手淫狂。」我們剛認識時,有一回她告訴我。「我媽還把我的內褲用膠帶黏貼到我身上,免得我在公共場所自個兒大搞特搞。」「哦?」我說,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好像我很習慣在喝咖啡和吃小點心時談論這種話題。
這是一種階級特徵,我想──這樣毫無顧忌的坦率。如果我以往和時髦份子多些接觸,也許就會熟悉這種作風,就會不以為意。可是,希芭是我所認識的唯一一個真正出身上流社會的人。她那種直言不諱的坦率,於我,就像亞馬遜部落的野人使用餐盤一樣不可思議。此刻她本該小睡一會兒(她夜晚睡的不好),但是從樓上地板發出的嘰嘰嘎嘎聲音,我可以聽得出來,她在她姪女的房間裡踱著步子。午後她常去那裡,顯然那曾是她的臥房,她在那兒成長。她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小時,把玩小女孩的東西──重新整理美勞盒子裡一瓶瓶的膠水和亮晶晶的小東西,清點洋娃娃的塑膠鞋。有時她在那兒睡著了,我必須去叫醒她吃晚餐。她總是一臉的憂傷和古怪,四肢大開地躺在粉紅色和白色的公主床上,粗大的腳懸在床沿邊,像個誤闖別人家裡的女巨人。
這個屋子現在是她兄弟艾迪的家,希芭父親死後,她母親認為她一個人住太大了,於是艾迪把房子買了過去。我認為,希芭對這事心有不平。她說,就因為艾迪有錢,就可以把他們一同成長的歲月獨自買去,那不公平。
艾迪和他一家人目前遠在新德里,他服務的那家美國銀行派他到那兒六個月。希芭在事發後,打電話到新德里,他同意讓她暫住直到找到自己的固定住所為止,打從那時起我們就住在這裡。沒人知道,等艾迪六月回來後我們打算怎麼辦。我那間小公寓,幾個禮拜前我就停租了。希芭的丈夫理查抵死不願收留我們,即便是暫時的都不願。我們多半沒錢另租房子,而且我想倫敦的房東現在恐怕都不會肯租給我們。但是,我盡量不去操心。我母親以前說過,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
這不是有關我的故事,但是既然說故事的任務落在我的肩上,既然我在即將要描述的故事裡也扮演了一個次要的角色,我不妨也扼要地交代一下自己以及我與主角的關係。我的名字叫芭芭拉‧柯維特(有位同事偶爾會叫我芭布,或者,還有更嘔人的叫法是芭布思,但是我不容許他們這麼叫我 )。今年一月退休前,我一直住在倫敦北區的阿爾奇路,過去二十一年來,在同一區的聖喬治綜合中學教歷史。不到十八個月前,我就是在聖喬治結識芭絲希芭‧哈特的(註:暱稱希芭)。她的名字現在各位可能已經熟悉了,她是四十二歲的陶土課老師,最近被指控非禮未成年少年。她被揭發與一名學生發生性關係──這樁戀情開始時,男孩十五歲。
自從事情曝光後,媒體就大肆報導希芭的案子。我努力想閱讀所有的報導,可是坦白說,這件工作真令人洩氣。我曾經一度對這個國家新聞機構的誠正信實,抱有某種程度的信任。但是,如今在親自見識過記者的行事作風後,我明白那種信賴實在是所託非人。過去兩個禮拜,有關希芭的案子,光是在報紙上就看到二十處與事實有出入的錯誤。這個禮拜一,《每日鏡報》的某位天才將希芭描寫成「胸部豐滿的肉彈」(只要看過她一眼的人都知道,她的胸部平坦的像英國東部凡斯沼澤區一樣。) 昨天《太陽報》刊登了一篇披露希芭丈夫的報導,文中聲稱理查是個崇尚時髦的教授,在倫敦東區的金融商業中心講授溝通理論;在跟性有關的研討會上,教導如何閱讀色情雜誌。
然而,到頭來最令人驚駭的,倒不是報導的粗心大意或是快活的虛偽造作,而是故作神聖的姿態。天哪,那種冷酷無情的假神聖。我了解,事情爆發後,會有一番紛擾,我不指望希芭會獲得同情。但我從未料到,各界反應是如此興味盎然,近乎歇斯底里,一派憤怒得好爽的模樣。這些記者在寫希芭事件時,好像他們是七歲小孩,頭一回撞見父母翻雲覆雨似的。他們用「卑劣」、「不健康」這樣的字眼。希芭對於那個男孩的吸引力是「不健康的」,她的婚姻也是「不健康的」,男孩想要贏得她的認同是「不健康的」心態。對他們來說,凡是不能印在海濱明信片上的任何性魅力,都通不過這種健康測試;凡是逾越保守報紙傳統狹隘格局的任何性事,都被歸類在變態的「怪異行徑」這頂大逆不道的帽子下。新聞從業人員是受過教育的人,不是嗎?有些還是大學生,心胸怎會變得如此小?他們從未對世俗成規所認可的年齡群以外的人有過遐想嗎?從未經驗過超越正統性規範框框以外的衝動嗎?
我認為,最後是報紙把希芭和理查毀了。她在獲准交保後,兩人還努力撐了一陣子。但是壓力太大了,任何夫妻都承受不了。你若想到在他們家外紮營的記者,每天見報的可怕標題「性教師口試告捷」、「老師迷戀學生身體」,不一而足 ── 他們能撐那麼久,已經是奇蹟了。就在希芭第一次到推事法庭出庭前,理查告訴她,她住在家裡讓孩子的日子不好過。我相信,他認為這是他要趕她出門的一種比較厚道的說法,比說討厭她要來得好。
我就是那時候伸出援手的,我讓希芭在我公寓裡留宿了一週左右。後來她徵得艾迪同意暫住他的房子,我就跟她一起住過去。我怎能不去呢?希芭一個人,怪可憐的,只有狠心的人才會置若罔聞。案子進入刑事法庭審理前,至少還要開一次庭,可能兩次。坦白說,我不認為希芭自己能出庭。她的律師說,如果她對那些指控都俯首認罪,她根本可以不必上刑事法庭,但是希芭聽不進這個建議。她認為,認罪是絕不可能的,即使將絕無「強迫、脅迫或收賄」等字句納入的答辯書,都不必考慮。她喜歡說:「沒有侵犯,我沒有非禮行為。」
過去這幾個禮拜,我身為照顧希芭的人,免不了吸引媒體的一些注目。一位在教育界服務近四十年又受人敬重的年長女子,竟然選擇與希芭交往,似乎令媒體從業人員感到既有興味又忐忑不安。每個報導這件案子的記者無一例外,都以不同程度的玩笑態度,著意描寫我的手提袋:一個再普通不過、有著木製提把的袋子,上面有兩隻小貓的針織花邊圖案。顯然,如果我和其他雙下巴的老太太們出現在別的場合,炫耀孫兒女們或是在玩賓果遊戲,他們會覺得好過得多。無論如何,我都不該站在櫻草山富有銀行家的華宅門口,為一位被指稱對兒童性騷擾的人物作辯護。
記者們對我自告奮勇不避諱希芭的放蕩行徑,唯一能找到的解釋是,我自己也是個放浪形骸的人。雖然至目前為止,這種特質還隱而未現。希芭被捕後的幾個禮拜裡,記者好幾度要我代她發言。因此,現在《太陽報》的讀者都知道,我是「那位俏麗教師的老小姐參謀」(凡認識我的人都可以作證,這個綽號是不可能用在我身上的。)我天真的希望,身為希芭的發言人,能就媒體對我朋友故作神聖的敵意稍稍還以顏色,並對她複雜性格的真相稍作說明。可是,我的努力毫無成果。這些努力不是被殘酷地刻意扭曲,就是被排山倒海的謊言給淹沒了。而那些散播謊言的人從未見過希芭,很可能即使見過也不了解她。
這是為什麼我現在決定甘冒再被中傷誹謗的風險,親自提筆撰寫希芭沉淪故事的主要原因。我膽大妄為,自認是最有資格寫這則小故事的人。我敢說,我是唯一的人選。過去十八個月來,希芭和我共度無數的時光,彼此吐露各種秘密。當然,希芭和康納利戀情的日常細節,她的親友都未曾如此親身參與。我在此處描寫的事件,許多是我親自目睹的,其他則是根據希芭自己提供的細節陳述。我還不至於魯莽到會聲稱,我的故事版本是絕無謬誤的。但是我相信,我的故事對大眾了解希芭‧哈特真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這方面,能有相當的幫助。
我應該直言指陳,從道德的觀點來說,希芭對她的行為所提出的證詞,並非全然可靠。即便現在,她還是想把這段關係浪漫化,想要淡化她行為中不負責任的部分──錯誤的一面。她所透露的悔意,似乎是懊悔事情被揭發。可是,儘管希芭仍然惶惑不安,她的誠實是不容置疑的。雖然我會反駁她對某些事件的解讀,對她所敘述的細節事實,我沒有理由懷疑。的確,我相信,有關這段戀情的時間、地點及發展,她所告訴我的一切,確實都是真的。
現在已經快六點了,要不了多久,再過半小時──最多一小時,希芭就會下來。我會先聽到她在樓梯上拖著腳步走路的聲音,然後我就會收起我寫的東西。(希芭還不知道這項計畫,我擔心這件事目前只會讓她更煩,所以決定保密,等過一陣子再說。)幾秒鐘後,她就會穿著睡衣和襪子,出現在客廳的門口。
起先她都是非常安靜,通常都哭過。我的職責就是要讓她打起精神,不讓她鑽牛角尖,所以我的心情要保持的非常開心。我會跟她講些今天在超市發生的一些趣事,或者是有關鄰居那隻吵個不停的狗,說些低級趣味的玩笑話。過一會兒,我就起身開始準備晚餐。對希芭,我發現凡事最好不要催逼。此刻她正處於極度緊張不安的狀態 ── 對「壓力」極度敏感 ──所以我不要求她跟我一起進廚房。我自己進去,開始清洗準備。她會在客廳裡晃一陣子,低哼著歌,東摸摸西弄弄。然後,再過個十分鐘左右,她總會心軟下來,跟我進來。
我並沒煮些什麼精緻的食物。希芭不大有胃口,而我也從來就對醬汁沒什麼興趣。我們主要是吃溫室栽培的蔬菜、焗豆烤土司、威爾斯乳酪土司、裹了麵包屑的冷凍小魚片。希芭倚著電爐台看我工作,到了一定時候,她通常會要酒喝,我盡量讓她捱到先吃過一點東西後才給她。但是我這樣做,只會讓她聲量益發尖厲刺耳,所以現在我都馬上照辦,從冰箱拿出紙盒,倒一小杯給她。人要量力而為嘛。希芭對酒是有些講究的,不斷向我抱怨該買好酒。她說,至少要瓶裝的酒,可是我還是繼續買紙盒裝的,現在我們錢很緊。雖然吹毛求疵,但要希芭喝便宜的酒,似乎也沒太大困難。
酒一旦下肚,她就放鬆了一些,對我所說的事,開始稍感興趣了。有時,甚至要找點事做,我就讓她開罐頭,或者把乾酪磨碎。然後,突如其來地,好像那個話題我們從沒停過一樣,她開始談康納利。
這個話題她似乎百談不厭,你很難相信,同一件小事情她會反覆談多少次,回憶細節,企圖找出線索和象徵意義,這讓我想起為了分析猶太法典裡的一段文字而一生奉獻的那些猶太人。望著她那模樣,真令人驚嘆。這些日子來她是如此脆弱,可是說話時兩眼發亮,整個人直挺挺的!有時她會心緒煩亂,目中含淚,但是我不認為說出來對她有害。事實上,我認為這樣對她有幫助,希芭沒有別人可以傾訴這些事情。她說,把這些事講出來,照實地說,對她是好的。
這是個眼看就快被寂寞、疏離與冷漠所淹沒的世界。芭芭拉與希芭這兩名被孤寂感桎梏、幾近動彈不得的女性,以自己的方式為即將枯竭的生命尋找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