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微陰的早晨，陽光是被層層烏雲包裹了般，而暝昧不清。我站在熟悉不過的國中三樓教室前，那冗長而色彩昏暗的磨石子地長廊。凝望佇立在我面前，與自己極為不同的妳。
我可以感覺到背著書包趕著最後一聲鐘響前進教室的學生的目光，在我的背脊上灼熱。流動的眾人潮水一樣的湧退，陣陣向彼此襲來。我知道他們的耳語正在滲入妳我的腦海中，他們有的面容慌促，極為恐慌的快步走開。有的眼色似蚊子見了血般的貪婪，舔舐著我們的軀體，而一面用蚊子尖嘴的注視，企圖以鮮烈的血激起他想見的密腥。我知道他們為何有這樣的反應。我知道妳睇視我的原因。知道，我們雙雙裸裎。
我們始終沒有從彼此身上別過雙眼，去迎合眾人的。相隔一尺的距離，我近乎沉溺的觀看妳的胴體：妳直而黑的髮絲（為我一句直髮比較好看而燙直的），較我稍厚實的肩膀，由頸間與鎖骨交錯成的美麗十字。以及妳耳垂上的那支前日一同挑選的碎鑽耳環。那是由十顆流沙般碎鑽鑲成的8字圖騰。「8是最完美的符號，沒有起點也無盡頭。它是不曾終了的，迴繞。」我信仰著這句話，如信仰我們的純潔一樣堅定。妳寂靜的單眼皮眼睛，眼波清澈流轉。這一個欲雨無雨的早晨，彼此荒誕詭奇的行徑，在妳瞳底的折光裡卻看似如此靜好。我順著頸子探尋耳朵，寧靜的記起：「啊，是的。原來另一支耳環正牢牢的攀附在自己耳骨上。」
我們與碎鑚耳環相遇在前天放學後，例行的遊蕩。依舊勾著手臂，穿越阡陌交橫的小巷道，徘徊於夜市的攤販間。一起看見了它，「當下就認為它是屬於我們的。」妳笑說道，而我的目光跌落在妳臉龐的酒窩底，沒法脫身。妳將它輕盈的拾起在攤販的鏡前比劃著。那是面碎鏡子，我們在鏡前觀望裡面的自己，我看到妳的臉龐完整的反映在最大片的碎鏡上。而我的，則扭曲分割成數個片段。眼睛組裝不上臉龐，髮絲在鏡中邊緣奇怪的糾結，畢卡索式的交疊。我看到妳，但是我看不到自己。
平時的日子，妳會勾起我肩膀，耍賴的對我講訴一個復一個妳編造出來的奇想。天馬行空不切實際，我照單全收。心情不好咬我肩膀，心情不錯咬我小指頭。我則在妳情緒不佳時親吻你額角，反之則親吻妳酒窩。然後有默契的一致歸類，我倆之間的關係不存在於眾人能討論任一情況中。注視妳閃耀天真的雙眸，我只想記住妳瞳底的每一道折光。
以為這個早晨的美好可以延續，然而妳的目光卻開始遲疑。那雙帶著焦糖色，似乎不屬於東方人的雙瞳反映出另一個從陰影裡踱步而出的身影。我為妳眼裡所見的那人影而感到倉皇。我慌然的轉過身去。是他，那曾經可以喚起我喜怒哀樂的男孩，如今卻是幽魂那樣的揮之不去。只是令人難堪的憶起過往與他的所有。日記本滿滿的文字承載不真實的記憶，「將我的語音留在風中，於是我不在時你就能在風裡聆聽我的訊息。」他這麼寫道，遺留下一只戒指，而語音呢？他絲毫沒有留下。而我的靈魂已隨著日記封閉在那歲月裡。那是我最末對他的回憶。與他的交錯似乎是發生在混亂的十六歲，無法面對改變而瘀青的十六，呼吸到自由氣息的十六。分割出來的夢才要展翅，他看到將會充滿色彩的歲月，我想。他已大步邁開遠遠走在前頭，毫無畏懼。已準備於空中翱翔。我卻佇立在最初點不停張望。直至最後我才隱隱約約察覺到，他遺留於地面的物品與我，都是被捨棄的一部份。
心裡節奏已不成調，我可以感覺臉龐正在潮紅，不為裸身感到羞愧，而是見到他的情緒太過複雜難解以至不知如何反應。連闊別這般久的一句問候也說不出口。「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這樣一雙眼睛。」昔日的話語一齊湧上我的腦海。他凝視我，我企圖搜尋他眼底殘存那近乎其微的溫暖。天穹的顏色又更似蒙上一層紗，太陽是那樣的朦朧，只剩柔絲般的光源了，墨藍的雲在天際翻騰著，胃隱隱作痛。他的眼神冷的沒有溫度，只是沉默的從地上撿拾起我散落一地的衣物，示意我穿上。我轉過身回望妳，發現妳的一臉心碎的不可置信。眼睛流溢的波光正顫抖。妳轉身逃開，彷彿看到什麼光怪陸離的事件而逃離。
他強迫我穿上衣服，那是與所有來往的學生和他一樣的制服，制式的青藍上衣、過膝黑裙，不屬於我的衣物。走廊似若無止盡延展沒有終點，我目送妳飛奔而逝的身影，有一種不能明白的失落，我再次成為被捨棄的一群了。沒有接下他手中的制服，他為我的不順從而憤怒，而我思路中浮現的只有那段交換日記及話語的舊日裡，他完美而信賴的注視，以及那個遊蕩的傍晚，碎鏡裡映出的妳的甜酒渦。他也終究沒有真正的如十六歲時所期盼的那般改變，去擴展自己的夢吧。抓起我的肩頭，他逼迫我回到眾人的隊伍裡，逼迫我穿回常人該有的衣束，我掙扎著，兩人的身形映影在磨石地上，顯得格外交纏。既然已在其中一再被叛離，那回到眾人的隊伍中對我來說何具意義？他的手攀上了我的脖子漸漸使力，雙手逐將箍緊。
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若回到母親的子宮裡，一切皆還是渾沌，無聲無息，茫然無知自己性別的時候。我只記得遠方飄忽不定妳急奔的背影的以及在他將我壓制在地上眼神殘忍，在他身後那片映入我眼簾的天際。依舊壟罩著籠統的灰，雲霧即將傾瀉到我面容上，伸手企盼抓住些依靠，但指間流溢的只有風。看到自己高舉的雙手上，那圈住無名指的戒環散溢微弱的光，絲絲刺入瞳底。穹中光線只殘存那樣些許了，如同我眼底最後的凝視，那樣薄弱。
那樣薄弱的陽光，正緩慢的跨越夢的藩籬向我照來。撐起沉重的雙睫，那麼不真實的存在著。夢魘裡被他緊握的頸部仍隱隱生疼，伸手摸摸脖子感到一種金屬的冰冷貼近肌膚，是他遺留的戒指。我從指頭上除下它，倏乎的感到一股重負從心頭上脫離。沒有絲毫情緒的，沖入馬桶底。望向梳妝台的鏡子，面容清晰而完整的呈現。我想此刻的我就算佇立在碎鏡前，也得以看清自己的形貌了。耳朵上牢牢牽掛的耳環，兀自折射著細緻鋒芒。窗外雲霧已消散，陽光跨越夢的藩籬，絲絲溫熱我的目光。
ps.沒有得獎的文章.繼續努力:)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