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看到迪士尼電影《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是國小約四、五年級吧！無意間在電視上瞥見預告，對其中一幕印象深刻，但沒去觀賞，到上了國中才向同學借錄影帶來看：不看則已，一看驚人，徹底被小美人魚征服，她輕易擄獲我情竇初開的少年心。
這部1989年推出的動畫傑作，挽救了當時迪士尼走下坡的影音事業，電影本身流暢好看，歌舞和劇情節奏的搭配無懈可擊，影評人聞天祥亦非常喜歡這部電影（難道他…？迪士尼動畫中，他的首選是《小美人魚》及《花木蘭》)，縱然後來讀到紀大偉的短篇小說〈美人魚的喜劇〉時，他表示對此電影很厭惡，但仍未減損《小美人魚》對我的催情作用，長大後倒也慢慢發現，這是一部有點男性沙文的電影。
那麼，是哪一幕最令我心旌動搖呢？
自然是小美人魚在海灘，對著被她救起的王子憐惜歌詠的那幕「屬於你的世界」Part of Your World (Reprise)：纏綿的絃樂、飄動的木管下，小美人魚愛麗兒（Ariel）悄然唱出心底的暗戀，配唱小美人魚的茱蒂‧班森（Jodi Benson）清靈的歌聲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天籟！傳說中勾魂出塵的人魚歌喉，想必就是這般悅耳，美人魚這角色又互補地增強此一感受。你看，暴風雨後，烏雲漸散，雲層中透出金陽，灑落在戀人身上恍如神啟的祝福；昏迷的王子不知道是誰救了他，不知是誰在他耳畔低唱，唉，是小美人魚呀！那躲在岸邊礁石後不能見人的，不容於世的對你的愛慕：
「我要給予什麼才能生活於你所在之處？我要付出什麼才能陪在你身旁？我該做什麼才得以看見你，對我微笑？哪裡我們可以漫步？哪裡我們可以奔跑？倘若我們可以整天待在陽光下，只有你和我，而我也能夠，屬於你的世界…」
王子甦醒，大臣趕到，人魚躲開。王子被大臣攙扶離去了，他只隱約記得夢中的美妙歌聲；此刻，小美人魚才從岩石後面顫顫探出頭來，再次傾訴衷腸；層層湧動、漸漸上揚的管絃樂，襯托小美人魚蓄勢待發、追求愛情的決心，那一定會的、一定可以的預感：「我不知道何時，我不曉得如何，但我明白某事情正在展開」，號角齊響、豎琴滑撥、定音鼓急擂，浪濤拍岸捲起高如決心：「看著你會發現，有一天我將能夠，屬於你的世界」──音樂突強之後迅速落下，浪花退去，像某種高潮；或者也是虛空吧，除了愛和決心，小美人魚其實一無所有──銀鈴般的歌聲足以作為誓約嗎？而歌詞中的踰矩暗戀、在陽光下攜手同行的卑微嚮往，和自我異化的他者定位，多像同志愛情的偷渡，配上音樂和海景，每個鏡頭、每句歌詞、每段旋律都恰到好處，完全符合我的期待，美得叫人心碎，乃至於後來看到《星際寶貝》（Lilo & Stitch）預告挪改此段落，簡直覺得褻瀆。日後填詞者霍華‧艾許曼（Howard Ashman,1950-1991）因為愛滋英年早逝，更讓我忍不住猜測他或許正是同志，才能把小美人魚對王子（人類世界）的渴慕和阻力橫亙下的愛情冀望，描寫得絲絲入扣、一往情深，後來證明霍華‧艾許曼果然是同志：1992年〈美女與野獸〉獲奧斯卡最佳原創歌曲時，便是由他的男友William P. Lauch代為領獎，並公開他們的情侶關係；雖然知道跟艾許曼搭檔的作曲家亞倫‧孟肯（Alan Menken）是已婚異性戀時，稍微失落了一下：原來他們不是一對琴瑟和鳴的斷袖才子啊！不過亞倫‧孟肯譜的電影配樂實在非常優美動聽，囊括當屆兩座奧斯卡金像獎實至名歸，也開啟了我對器樂(instrumental music)乃至古典音樂的興趣，對我來說，這首歌若非管絃樂編曲，將會失色許多。相形之下，當時整天哼唱張學友〈吻別〉的同學多麼俗不可耐呀！
從聽原聲帶，可以看出彼時我跟尚未進入思春期的弟弟關注焦點之不同，他喜歡輕快歡樂、充滿打擊樂器、加勒比風格的〈海底下〉（Under the Sea），而我聽原聲帶時甚至會跳過這首，相較之下，抒情歌曲跟多彩多姿的管絃配樂更得我心，嗯，品味很南方人吧！
前面提到，《小美人魚》內容頗沙文，怎麼說呢？電影中，女性若非只懂為愛奉獻的純潔少女，就是狠毒肥老的壞女巫，角色設定刻板；而人魚父親國王不但掌控女兒生死、嗜好、自由，且明明可以給女兒幸福，卻霸道阻撓，甚至最後小美人魚還是得靠父皇仁慈成全，才能進入人類世界，這慈善形象來得太遲，難免虛假；在關鍵時刻，小美人魚也是靠王子和以及其它男性（雄性的蟹、魚、海鷗等動物）的「覺醒」幫助，方能擊敗女巫、獲取幸福。而現在來看，卡通中的艾瑞克（Eric）王子並不迷人，在泛舟親吻那橋段，王子講話的模樣超輕佻（雖然賽巴斯丁(Sebastian)率領的歌舞助興十分浪漫、聲光效果俱佳），且劇情很難解釋，為何他會愛上無法開口（女性在此又被褫奪發聲權）的陌生女孩？卡通對他的心理刻畫太少了，所以後來2007年的百老匯版本對王子的戲份稍有加強。乍看之，《小美人魚》是以女性為主角的卡通，細查之卻透露不少父權痕跡：為何是人魚／女性融入人類／男性的世界，變成其中的一份子？為何萬事皆需父執同意？為何母親缺席？小美人魚的舉措看似勇敢獨立，不過是再包裝她的悲慘犧牲（捨棄最珍貴的歌喉才賦），試圖以之換取幸福卻終歸失敗，除非依賴男性之「英雄救美」，才會有圓滿結局。全片的意識型態實際上並無多少創新平等之處，男人幾乎一根手指也沒動（除了最後王子大戰女巫，這裡又顯示：女巫一定得死）、毫無付出，卻主導整個故事發展。於是，成也男人（幫助、陪伴小美人魚的夥伴都是男性）、敗也男人（負心漢和固執老父），難怪紀大偉寧願改寫成拉子的喜劇版本，陳珊妮也寫出俏皮的〈聽美人魚唱歌〉來戲謔這一童話。
這些都是後見之明了，當時年紀小的我，沒想那麼多，盡溶化在羅曼史的音樂漩渦中，還把自己不全懂的英文歌詞抄在寫給剛畢業、考上復興美工的學長的信紙背面，我猜他大概也看不懂（所以我才敢抄寫吧？），還很阿Q地想，這已經傳達了一片芳心──美人魚不也就唱首歌而已嘛！然而，我真的想要對方明瞭嗎？他不會嚇跑嗎？此舉更多像是種青少年時期的自戀幻想吧！信給了，然後呢？當然沒啥然後，不過就是注意到你，多跟你說幾句話罷了，至於親吻熱戀？人家連回信都沒有；雖然我那時叨念他的名字到一些同學都改口叫我「大智」。如今理解：不同世界終究是不同世界，直人和酷兒，誰也不屬於誰。你身邊不會隨時有柔光燈和樂隊伴奏曼妙的Kiss the Girl催情，至於小美人魚的夏日童話？我根本連海邊也很少去。
最後，還是來欣賞一下昔日舊夢吧！
1.小美人魚電影配樂「屬於你的世界 Part of Your World（再現）」，清晰原聲版，Jodi Benson演唱，J.A.C. Redford指揮伴奏，F大調4/4拍：
http://mymedia.yam.com/m/17274382.小美人魚「屬於你的世界（再現）」影片段落，艾麗兒有最神奇的長髮和海浪，場景設計應參考了丹麥的人魚雕像：
http://www.youtube.com/watch?v=vk-s3quEf4s3.《星際寶貝》預告的搞笑挪用：
http://www.youtube.com/watch?v=TtNEL4WgS_c4.Youtube上更賤的竄改，但真的很爆笑！醒來那幕簡直是「男聲」穿腦，莫非另有性別暗示？哈~
http://www.youtube.com/watch?v=_78bvBStIt85.各國語言集錦版（但無亞洲語言），該說愛情不用翻譯，或說迪士尼果然有全球化的威力？
http://www.youtube.com/watch?v=-AzlyCbQ8j86.純樂器版，如果想聽清楚編曲配器或自己試唱，這是很好的伴奏：
http://youtu.be/M8pf4X0LXG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