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初晴>
頭一次驚見你哭
那麼豪爽的天空
竟也兒女情長
你一邊擦拭眼睛
一邊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都是那片雲‧‧‧
<悼 >
沒有月亮的天空
每顆星
是回憶鞋中的
一粒砂
確證你的
存在
<在火車上想你>
越抹越模糊的風景
多霧氣的天空
多霧氣的原野
多霧氣的窗
多霧氣的眼
而你
卻用那麼清明的眼光
看我
自另一片風景
自另一個世界
<雪仗>
隨著一聲歡呼
一個滾圓的雪球
瑯瑯向妳
飛去
竟不偏不倚
落在妳
含苞待放的
笑靨上
<愛情的聲音>
1.
把臉繃成
鼓面
一個仍帶著冰雪的
天空
只為了證實
心中蠢動的
是一個
春雷
2.
你眼裡熾烈的
陽光
把本來已經夠瘦的我
照得更瘦了
這樣也好
我可以誇稱
我擁有一個
密度最大的
影子
<懷舊>
西出陽關無故人
更何況繞了大半個地球
今夜的天空
擠滿了
大大小小的人造衛星
卻沒有一個
載得起
我要給你的信息
<火山爆發>
自稱是太陽血親
這個流浪漢
在一個不知名的酒店裡
喝得泥醉
仰著頭哇哇嘔吐
一邊喃喃
母親，這是我的心
我無法投寄的愛情
<重逢>
——返鄉組曲之四
深怕沖淡了重逢的歡樂
親友們彼此提醒
「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吧！」
然後別過頭去
偷偷揩掉
到了眼角的淚水
然後在臉上
用力撐開
一張縐摺的笑容
像撐開
久置不用的一把陽傘
<羅湖車站>
——返鄉組曲之八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
她老人家在澄海城
十個鐘頭前我同她含淚道別
但這手挽包袱的老太太
像極了我的母親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
他老人家在台北市
這兩天我要去探望他
但這拄著拐杖的老先生
像極了我的父親
他們在月台上相遇
彼此看了一眼
果然並不相識
離別了三十多年
我的母親手挽包袱
在月台上遇到
拄著拐杖的我的父親
彼此看了一眼
可憐竟相見不相識
<秋窗>
進入中年的妻
這些日子
總愛站在窗前梳妝
有如它是一面鏡子
洗盡鉛華的臉
淡雲薄施
卻雍容大方
如鏡中
成熟的風景
<時差>
躺在床上
耐心地
等
等地球那一頭
落日的窗口
一雙沉思的眼睛
幽幽抬起
頓時驅散了
我一房間
清醒的黑暗
<在病房>
自高懸的塑膠袋點滴漏下
蜿蜒流過膠管
進入你一動不動的手臂
那透明的流質
是時間嗎？
翻滾心頭的水
潺潺流過
曲折嶙峋的山澗
平靜地
進入
海
<每次見到>
每次見到
春風裡的小樹
怯怯
綻出新芽
我便想把你的瘦肩
摟在臂彎裡
擠扁
道聲早安
<樹與夏陽>
我笑千百種笑當晨風吹過
歡欣鼓舞不克自持
用不著回頭我便知道是你我愛
又一次把我生命的陰影投落地面
深情的眼光炙燙
我裸露的頸背
<裝置藝術>
——迎冬天來訪芝加哥的友人
這樣龐大的裝置工程
當然不是
區區如我的藝術家
所能為力
鋪在廣大草地上的雪
必須又厚又輕又柔又白
引誘一雙天真的腳
去踩去沒膝去驚呼去笑成一團
作為燈光的太陽必須照亮
面對面的坦蕩心眼
無需墨鏡遮羞
氣溫要調節到
風吹在臉上你只感到溫存有如我的呼吸
而檐角幾根零落的冰垂
晶瑩玲瓏好讓你夢幻的眼睛
燦然驚喜
在席爾斯塔上望遠
或凝近
都一樣清明
（極目處那一抹淡紫可能是污染
更可能是這鋼鐵城市難得流露的
朦朧之情）
密西根湖面的浮冰正好承受
幾隻日光浴的海鷗
（全世界的熱帶魚都擠在水族館裡
為你編織一個
萬紫千紅的童話）
這樣的裝置藝術
自然必須
在一夜之間拆除
當你離去
<春天生日快樂>
——給一位與春天同生日的友人
興奮得半夜睡不著覺
她在電話裡孜孜為我點數
插在全世界大大小小湖泊邊沿
所有冒綠火苗的蠟燭
我提醒她
還有我心中
一支接一支亮起的
欣欣的祝福
<眼睛>
戀人之目﹕
黑而且美。
十一月，
獅子座的流星雨。
——紀弦『戀人之目』
他在空白的稿紙上
寫下了一個大大的標題﹕
眼睛
她的眼睛
那雙使他想起
聊齋誌異裡
迷倒過多少個白面書生的
眼睛
幾個世紀過去了
那雙迷人的
想對他說什麼的眼睛
便這樣在稿紙上同他癡癡對視
狐狸糊塗
今天早上他就著晨光
在床上翻讀《紀弦精品》
猛然醒覺
原來所有黑而且美
屬于戀人們的眼睛
都像沙灘上的貝殼
老早被這位住在海邊
每天起個大早的愛美的 詩人
撿去分門別類統計歸納
然後用寥寥的十八個大字
加上幾個標點
向專利局提出登記
註冊商標去了
<春雪>
愛做夢的你
此刻想必嘴邊漾著甜笑
我臨窗佇立
看白雪
在你夢中飛舞迴旋
真想撥通越洋電話
把話筒舉向窗外的天空
讓夢中的你也聽聽
氤氤氳氳
雪花飄盪的聲音
<無夢之夜>
透過心眼
我自各個角度捕捉
你的一顰一笑
要為黑夜
營造一個璀燦的夢
卻沒料到
底片感光過度
影像重疊
一夜甜黑到天亮
<四季>
‧春‧
千真萬確
是初戀
我從未見過
這樣新鮮的
綠
‧夏‧
說你的微笑
點亮了整座花園
自然有點誇張
但我明明看到
一朵盛開的花朵
因你的走近
而燦爛輝煌
‧秋‧
豐收的季節
沒有非結不可的
果
‧冬‧
若非一夜大雪
愛冒險的腳
如何去踩去沒膝去驚呼去笑成一團
或者如何去
佇望茫茫
<五官>
‧目‧
什麼時候
你的眼睛
竟混跡
閃爍的星星當中
悄然
在黎明時消隱
然後
在逐漸暗淡下去的
眼眶裡
又一把火
燃燒起太陽
‧耳‧
風來
便有了雨的傳說
雨來
便有了風的傳說
你不來的這些
乾旱日子
我便努力為自己
製造
風風雨雨的
傳說
‧鼻 ‧
你曾在風中小立
面對著我凝視的方向
這樣敏銳的嗅覺
慈悲的上帝
把它賜給
每一隻黑暗中
饑餓的
猛獸
‧口‧
大吃大喝之餘
也放放空氣
說說髒話
闖闖禍
每當閉起眼睛
迎向一對
熱呼呼逼近的嘴唇
她的母親
總及時從她心底
遞上那麼一塊
冰涼的
潔癖
‧心‧
接近現實的東西
不一定可靠
根據風風雨雨的報導
今天早上
外頭是一片
肅殺蕭條
但在我心的晴空上
一個久久不墜下去的
微笑
一直在那裡
燦爛燃燒
<積木遊戲>
就在這片
心的廢墟上
他們曾親手
用堅實多彩的
方塊
搭建起一座
巍峨輝煌的神廟
至于它後來
究竟是被一隻玩厭了的手
輕率無聊地一下推倒
或因其中一個負重的方塊
經不起風風雨雨的侵蝕
而頹然塌陷
年代久遠
已湮滅不可辨析
<不帶地圖我旅行>
沒有起點
便也無所謂
終點
在這陌生而又熟悉的國度
小丘，湖泊，緩緩的斜坡，深不可測的山谷
任眼光與舌尖放蕩徜徉
競作靈魂的探險
溫存的掌心過處
泉眼下的水
以及地深處的熔漿
都嘩嘩相應
來吧，來吧！
處處是關卡放行與殷殷招引
而細心的你仍怕我迷路
夜夜把自己攤開
如一張地圖
<陷阱>
直到被一個打捲的舌頭
呼嚕一聲吸進肚裡
他才驚喜發現
自己竟是一隻昆蟲
在母親暖適蠕動的子宮內
他想像有一隻小銀蛙
在銀色的月光下
用那片薄而長的濕潤舌頭
佈置一個肉感的陷阱
等他千里迢迢飛來投入
<呼氣>
這陣溫柔的風
想必來自
你一個甜蜜的嘆息
此刻正誘使花兒
紛紛吐露芳香
並激發一陣陣幸福的微顫
在葉子同我身上
沙沙掠過
<時差>
清晨
一個人在屋子裡
走來走去
不發一點聲音
黃昏的屋子裡
也有一個人
在走來走去
不發一點聲音
萬里之外
他們不約而同
走近窗口
抬頭向霞光流蕩的天邊
看了一眼
不發一點聲音
他們知道
這時候
任何一個暗示
眼皮一動或嘴角一牽
都將引發一場
翻天覆地的
美麗的
崩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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