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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的漂泊者

──馮學良詩集《企圖》序

 

非 馬

 

 

詩人通常是心靈的漂泊者。從這個觀點看，學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詩人。

 

在我印象中，他的許多作品都洋溢著強烈的鄉愁。在這本詩集裏，便有為數不少的作品， 像《我擁抱著整個中國》、《中秋》、《思鄉》、《變種獅子》、《問詩》、《企圖》等，都包含著濃得化不開的對神州的思念與鄉愁。即使在寫給他新婚妻子的詩如《白玉美人》等，也多藉神州山河的意象，來表達他纏綿的情意。

 

對於一個漂泊者，鄉愁是無時無地不在的，特別是在異鄉的佳節：

           

不管在千里的關山外

還是海上生明月

只有在外漂泊的遊子

才能瞭解

月亮每逢十五的圓

有著言外之意

                        ──《中秋》

           

            即使表面上寫的是新婚妻子的“思鄉”，又何嘗不可看成詩人自己在思鄉，思念那個朦朧而遙遠的父輩的故鄉：

 

眼眶是游離的河床

思鄉情緒不斷滲透  　翻滾

等待沸騰之後

才熬出一盅

濃濃的

鄉愁

──《思鄉》

 

 

我常奇怪，作為在馬來西亞土生土長的華裔第二代的學良，並沒有像他的父輩那種背負故鄉的包袱流浪異域的經驗，為什麼在他的身上仍存有那麼強烈的鄉愁？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如此？壯麗的山河嗎？歷史悠久的文化嗎？美麗的文字嗎？或者這鄉愁竟是潛流在他血液中的基因，一代又一代地不斷遺傳下去。但根據我的觀察，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華裔第二代，這種鄉愁似乎要淡薄得多。唯一能解釋的，可能是因為馬來西亞的主流勢力不像美國的那麼強大。或者，如我所說的，學良是一位天生的心靈漂泊者。

 

其實，一如上一本詩集《填補．我們》書中的《父親的神州》一詩裏，我們已可看到他開始對鄉愁的質疑。在煙霧彌漫的會館裏，他看到了“製造神州假像”、“不願解讀現實夢境”的真相：

 

不想割斷母親的臍帶

在籍貫內填上：“海南萬寧”

從此迷上會館

只因參雜不清的鄉音裏

有海南

 

香煙的朦朧

可以製造神州的假像

一九三四   彷佛在昨天

重生      不願解讀

今夕的現實夢境

 

南洋的風雨很彌漫

我們的語言早已脫離神州

而您卻醒在黎明之前

咳出了一口

鄉愁

 

            漸漸地，“真實的神州”，在“椰風蕉雨的南洋會館／嫋嫋煙火中／四方戰台中／吵鬧宴會中／一片是非中／變得極模糊／不清”（《我擁抱著整個中國》）。他也清楚地看到，華人的傳統習俗，如新年舞獅，正面臨著後繼無人，不得不向友族外借子弟的尷尬事實，雖然在他心中不免多少感到汗顏與遺憾：

 

北方的獅子走了

留下變種的南獅

以南方另一種語言在說

“Gong Xi Fa Cai”

 

                                     ──《變種獅子》  

 

            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要腳踏實地面對現實，在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上，開闢另一片文化天地：

 

我的企圖再簡單不過

不做望鄉的癡想

我的文字

才可以飛天遁地

脫離古老的約束

只需記起黃河長江二水曾有的灌溉

另一片的文化土地

方可繼續延續

──〈企圖〉

 

並以“以後的歲月／我擁抱著一個／屬於自己的／神州”（《我擁抱著整個中國》）自勉自許。

 

 

            做為心靈的漂泊者，我不相信學良能完全擺脫鄉愁的糾纏，也不希望他真的如此。但我相信他已把狹義的地理上的以及歷史上的鄉愁，擴展到一個更廣義的對人性與宇宙的鄉愁。在他生活的土地上，歡快地謳歌：

 

以後的歲月

在任何風雨之後

陽光

總在前面亮著

 

                        ──《給妻》（《填補．我們》）

 

            並真摯博大地愛：

 

且聽風說    我來扶你

雨說    我來滋潤你

大地說    我來蘊育你

有情眾生說    我們愛你

 

                        ──《小花》

 

 

                                                                        2008年4月8日寫於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