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非馬詩的想像力
新奇的想像力﹐是非馬詩的一個很突出的藝術特色。不過談論詩人的想像力﹐並不是一個新題目﹐按照通常的理解﹐盈沛豐富的情感和汪洋恣肆的想像力往往是一個詩人所應具備的兩種素質。然而現代詩發展到了今天﹐已不再僅僅是一種情感的發抒﹐它更主要地表現為一種知性的思考。由此﹐作為一個現代詩人的非馬﹐他詩中的想像力﹐一般也不表現為一種瑰麗奇幻、浩漫無涯的情的勃發﹐而主要體現為一種冷峻的知性透視。
深刻新奇﹐是非馬詩的想像力的基本特徵。它主要表現在下列三個層面中﹕
一、以逆向思維的方式﹐在新奇的想像中﹐透發出詩人對人生的深刻體驗。非馬的想像力根植於對人生的犀利的透視之中﹐他往往能撥開生活現象的表層沙土﹐而開掘到一個深邃的境界﹐然後從一個出奇制勝的、令人驚訝的視角﹐猛然向人揭示人生某一層面的真諦。試看一首《鳥籠》﹕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
人們的順向思維通常認為﹐一隻鳥兒一旦被關禁在籠內﹐它也就失去了遨遊山林、飛翔碧天的自由﹐因此打開了鳥籠﹐獲得自由的自然是囚居於籠內的小鳥。但是詩人的透視卻並不止於此﹐他的視覺同時觸及到了鳥與籠的兩端﹐他以一種反逆的、全新的思路向人們揭示出﹐一旦鳥籠被專門用來關拘小鳥時﹐失去自由的不僅僅是籠內的生命﹐鳥籠本身也被扼殺了自由。這是一種雙向的冷靜的審視。我們以此哲理來返視人生現象﹐便會由詩人新奇的想像的觸發而引起多重的聯想。當社會中的某一層次、某一部門、某一領域的人自覺或非自覺地擔負起監視、限制、管教另一層次、另一領域內的人時﹐實際上他也走上了自身的異化﹐他同時也失去了本身應得的自由﹐只是這種自由的失去﹐平常人不易察覺﹐不易體悟﹐但詩人卻以其深刻新奇的想像﹐尖銳而又冷靜地將它揭示了出來﹐在讀者的心靈上造成了一種震撼﹐然後啟人細細地咀嚼和回味。
二、以意象轉換的方式﹐予尋常的生活現象以一種全新的解釋﹐從一種新的角度來催發人們對周遭社會的思考。比如一首《通貨膨脹》﹕
一把鈔票/從前可買/一個笑//一把鈔票/現在可買/不止/一個笑
當人們看了《通貨膨脹》這個題目後﹐也許會以為詩人是在抨擊物價飛漲的社會弊病﹐但詩人卻跳出了人們尋常的思路﹐他別出心裁地將「通貨」這一意象從貨幣轉化為賣笑業﹐鈔票在這一領域不僅沒有貶值﹐相反獲得了急劇的增值﹐但是這種畸形的增值卻是由一個可悲的社會現象促成的﹐即台灣賣笑業的氾濫、興盛、膨脹。在這一種令人黯然神傷的「通貨膨脹」中﹐得益的是那些嫖客、淫棍﹐而賣笑的青樓女子卻墜入了比以前更加苦難的深淵。對於這可咀咒的社會痼疾﹐詩人沒有作激昂的控訴、鞭撻﹐而是通過意象轉換的方式﹐從一個新的角度冷峻地揭露出來﹐簡短的二十幾個字中高濃度地凝聚了詩人內心的悲哀和憤怒﹐具有令人震顫的力量。由此可見﹐非馬想像的新奇﹐並不體現為仙遊天境式的浪漫奇幻﹐而主要表現為冷峻深邃的知性透視﹐將讀者的思路導向一個新的境界﹐從而對人生增加了一份新的體會和認識。
三、通過出奇制勝的比喻和詞語的精心構營﹐賦予日常的靜態物象以躍動的生命形態﹐令人耳目一新﹐不得不嘆服詩人想像力的新奇。比如一首《醉漢》﹕
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條/曲折/迴蕩的/萬里愁腸//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母親啊/我正努力/向您/走/來
這首詩﹐尤其是前一段﹐把一個遊子念親思鄉的情緒完全動態了﹐以一個「走」字﹐將一條短短的直巷動化為一條曲折迴蕩的萬里愁腸。這裡既含有遊子思鄉的痴迷、恍惚和醉心﹐也暗示了狹窄的一條台灣海峽由於阻隔重重﹐竟然要經歷數十年的歲月去跨越。這短短的直巷﹐實在是一條曲折迴蕩的萬里愁腸。
再看一首《靜物之二》﹕
懨懨了/一整個冬天的/瘦花瓶/在暖暖初春的/陽光裡/猛咳一陣之後/吐出了/一口/猩紅猩紅的鮮/玫瑰
窗臺或案桌上的一個幽幽的花瓶﹐插上了幾簇嬌艷的玫瑰﹐這是一幅人們所熟識的靜物寫生畫。但是在非馬的筆下﹐這幅冷然掛置的靜物畫驀然間活了起來﹐躍動著無限的生機。詩人通過自己獨到而又細密的觀察﹐一瞬間將自己的全部身心潛入到這幅靜物畫中﹐在沉醉、痴迷的狀態中﹐與描繪的對象做物我雙向的生命感應﹐然後以自己獨出機杼的想像力﹐精心選擇了“懨懨”兩個字非常有氣氛地繪出了玫瑰花在冬天的孤寂和蕭瑟﹐再用「猛咳一陣之後/吐出了/一口/猩紅猩紅的鮮/玫瑰」這樣富有動態和擬人化的句式﹐鮮活地表現出了花兒「在暖暖初春的/陽光裡」的生命勃發力。讀了這樣的詩句﹐我們不得不嘆服詩人大膽新奇、獨闢蹊徑的想像力。若是抽去了這一點﹐我們眼前的這個瘦花瓶﹐恐怕仍是一幅雖然清幽雅致卻是生意索然的靜物寫生畫。
非馬新奇的想像力﹐是以他細膩的感觸力、敏銳的觀察力和獨到的審辨力為基石的﹐是一種知性的透視。他善於透過物象的表層﹐選擇一個新奇而又深刻的觀點﹐充份地運用自己非凡的想像力﹐以簡潔而又冷峻的筆墨﹐賦予了日常事物以一個全新的表現﹐體現了生命的堅韌的張力﹐在讀者的心靈中造成了一種驚訝﹐一陣震顫﹐一片沉思。這是非馬的藝術魅力所在。
原載﹕﹔《台港文壇》,復旦大學,1988.11; 《台灣文藝》120期﹐1990.1-2; 《華報》,199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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