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非馬的詩
非馬在他的詩集《篤篤有聲的馬蹄》的序言〈詩路歷程〉中﹐為自己規定了追求的目標「比現代更現代﹐比寫實更寫實」。也就是說﹐非馬要熔兩派之長鑄一家詩風。台灣的現代派比較偏重於藝術追求﹐而鄉土派則比較偏重於內容的表達﹐兩派各有短長。非馬是台灣鄉土派「笠詩社」的重要成員﹐他要越出流派的局限﹐把自己的創作推向更高的境界。和非馬這種創作追求相吻合﹐非馬在詩歌理論上提出了思想和藝術兩個「至上論」的主張﹝1)。他認為詩的形式和內容一樣重要﹐彼此並不衝突﹐都可以達到至上的境界。作為一個理論和實踐相統一的追求者和探索者﹐非馬在反映時代﹐契入生活﹐鎔鑄主題方面﹐和台灣的鄉土派同呼吸;而在作品形式的追求﹐藝術手法的運用方面﹐又和台灣的現代派共馳騁。
比寫實更寫實
非馬是一個時時以清醒的頭腦﹐敏銳的嗅覺﹐睜著明亮的眼睛﹐以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著台灣﹐觀察著美國﹐遙望著中國﹐環顧著全世界的中國詩人。世界上每個角落都在他的觀點之中。人類社會裡上層的奢侈﹐中層的掙扎﹐下層的苦難﹐都一一攝入他詩的快門。當然一個詩人﹐有他的母親﹐有他的基地﹐有他賴以生存的詩的生活的源頭。而非馬的母親是中國﹐他的生活的源頭和創作發表的基地﹐仍然是在台灣。他雖然在美國已有二十多年﹐但他的詩的根仍然遠遠地深扎在台灣的土壤裡。如果將非馬作品的內容作一個簡要的概括﹐可以這樣說﹐他以深沉的人道主義精神﹐反映了世界人民的苦難﹐他以詩人的良知和義憤﹐譴責和抨擊了世界的黑暗與不公。他的作品中既蘊含著深沉的民族情感﹐也表現了高度的國際主義精神。
我以為在當代台灣著名的詩人中﹐非馬作品的國際主義精神表現得最為強烈。他這種國際主義精神是一體兩面地蘊含在對殘害人類命運的少數戰爭狂人的嚴厲譴責和對不幸者的呼救。如他的名篇〈電視〉的熒光屏上跳躍的那一粒仇恨的火種引發的大火﹐燒過中東﹐燒過越南﹐燒過一張張焦灼的臉。他的〈戰爭的數字〉﹐用非常巧妙的方法﹐明白而又含蓄地諷刺和抨擊了那些戰爭的發動者。詩人用死者的無聲語言﹐ 表達了對戰爭主持者的無比憤慨。請看〈戰爭的數字〉:
雙方都宣稱/殲敵無數/雙方都聲明/我方無損失//誰也搞不清/
這戰爭的數字/只有那些不再開口的/心裡有數
詩的結尾﹐用一句「只有那些不再開口的/心裡有數」就含蓄地道出了一切。沒有諷刺的字眼﹐卻充滿了辛辣的諷刺內容;沒有劍拔弩張的批判詞語﹐卻迸發出巨大的批判威力。沒有指名道姓地點出戰爭的罪魁禍首﹐人人卻又能心領神會。該詩為什麼會有這樣好的藝術效果呢﹖我想一是詩中有強烈的時代脈搏在跳動﹐二是這首詩看似沒有技巧﹐實則包含著詩人豐富藝術匠心的結晶﹐以及深厚的同情。再請看他的〈老婦〉︰
沙啞唱片/深深的/紋溝/在額上/一遍又一遍/唱著//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
這是一位被摧殘、被毀滅、瀕於死亡邊緣中的勞動婦女爆發式的呼救和反抗。詩人用極短的篇幅塑造了一個鮮明的苦難婦女的形象﹐她的呼聲永遠在人們耳畔迥響。非馬作品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國際主義精神﹐不僅表現在對人禍給人民帶來的災難的譴責上﹐而且還表現在對貧窮和自然災害給人類造成的不幸的呼救上。他的〈非洲小孩〉等作品﹐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非洲小孩〉一詩﹐詩人用飽滿的情感和巧妙的筆墨﹐在十七行詩中就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可怕的非洲飢餓圖。小孩卻有個大得出奇的胃﹐這胃吸走了笑容﹐吸乾母親的淚﹐吸走了乾皮下的一點點肉﹐終於吸起了眼睛的漠然。一個小孩﹐一個巨大的胃﹐吸去了一切﹐直到吸來死亡。這種選材﹐這種描寫是多麼準確﹑生動﹑簡潔而又有力。假如不是選擇和飢餓緊連在一起的胃﹐而是選擇乾旱﹑風沙﹑缺糧和斷水等﹐雖然也可以構成作品﹐但那一定是費力而不討好。最精彩的是詩的結尾幾句:「以及張開的嘴裡/我們以為無聲/其實是超音域的/一聲聲/慘絕人寰的呼叫」。這是詩人從他描寫構圖裡得出的無聲的巨大的聲音。雖然是想像﹐卻是必然。這已不是一個小孩﹐一個胃﹐一個呼聲。而是一幅震天撼地、掀動人們心靈的非洲飢餓圖。由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出非馬詩的表現力是多麼強大﹐詩人的匠心和技巧是多麼圓熟。看了非馬的詩﹐誰能對瀕於死亡線上的非洲災民無動于衷呢﹖
如果說非馬譴責戰爭﹐詛咒貧困﹐關心世界各國人民命運的作品﹐是國際主義的體現﹐那麼他表現台灣現實的作品﹐就深深凝集著民族的情感和愛。這是他「比寫實更寫實」所追求的主要目標和反映的主要內容。這方面的作品﹐在非馬的集子中俯拾即是。這類作品﹐在寫作方法上又分為兩種不同類型。一種比較概括﹐一種非常具體。例如〈惡補之後〉是具體描寫一個女中學生在不合理的教育政策的摧殘下跳樓致死的情景。詩人讓事件本身去發言﹐顯出它所包含的意義。這首詩的首段寫道:「惡補之後/你依然/繳了白卷/在模擬人生的考試裡/他們給你出了一道/毫無選擇的/選擇題」。詩人在首段中不僅指出了殺害這位女中學生的兇手是出考試題的「他們」﹐而且對事件本身的社會意義作了昇華。那就是在這場模擬人生的考試裡﹐「你」所能作的只是無可選擇的選擇題——死亡。這種描寫顯然已不限於這位因惡補而自殺的女生一人﹐也不再是個人的偶發事件﹐而是一種政策性的惡果﹐是一大群人的命運。但這種昇華卻是由某女生自殺的具體事件中導引出來的。對於這樣一首充滿悲痛而嚴肅的詩﹐詩人卻運用了詼諧而沉重的諷刺手法﹐在結尾寫道:「搞懂了﹗終于搞懂了﹗/加速度同地心引力的關係」。這種諷刺手法在一首悲痛而嚴肅的詩中運用﹐不但沒有破壞詩的氣氛﹐反而引伸了詩的內涵。除了這種具體的、特指的事件的作品之外﹐非馬還有大量的非特指的、概括的對某一類事件的描寫﹐表面上是明寫某類事件﹐而實際有更大更深的期求。例如〈運煤夜車〉:
坍塌的礦坑/及時逃出的/一聲慘呼/照例呼不醒/泥醉的/黑心
//只引起/嵌滿煤屑的/黑肺/徹夜不眠地/咳咳/咳咳/咳咳
這首詩寫的是近年發生的一連串煤礦災難﹐而非特指這類事件中的某一事件。從坍塌的礦坑裡逃出的一聲慘呼﹐說明逃出的是聲音而非人。第二段開頭的「照例」二字說明這類慘事經常發生。喚不醒泥醉的黑心﹐表面看來是指地心裡致人於死的黑色的煤﹐而實際是暗指被利慾薰心﹐罔顧礦工安危﹐只知在花天酒地裡喝得泥醉的煤礦老闆的黑心。黑肺病是肺部因長期吸進了太多的煤塵而引起的疾病﹐是煤礦工人最易罹患的職業病。只引起嵌滿煤屑的黑肺…咳咳咳咳﹐是指僥倖活下來卻患病的礦工徹夜不眠地咳嗽﹐與運煤夜車敲擊鐵軌的聲音遙相呼應。如果我們把這首詩的意義擴大﹐那麼煤礦象徵著一個社會﹐被埋入的礦工是廣大勞苦人民﹐煤礦老闆是一個更高層的社會機器…不是也能成立﹐而並不顯得牽強附會嗎?上面特指和非特指的兩類詩﹐都是寫實的作品﹐都符合非馬「比寫實更寫實」的創作追求。不僅如此﹐在我看來﹐非馬有些概括的、抽象的、非特指的作品﹐比他的特指的、描寫某具體事件的作品﹐還要更符合「比寫實更寫實」的追求。因為文學中的寫實﹐要求的是表達社會生活的本質﹐而不是指要求寫實具體事件和具體人物。詩人的任務不在傳達事件的過程﹐而在開掘事件的深邃意義。從這個觀點看﹐我以為上述兩首詩﹐〈運煤夜車〉比〈惡補之後〉更具有寫實性。
非馬的詩集﹝2﹞內容非常豐富。除了上面提到的外﹐還有思親懷鄉之作﹐還有大量具有深沉內容的詠物詩和風景詩﹐還有對光明和希望的讚頌﹐還有對青春和生命的吟唱等等。非馬各種類型的作品﹐都有強烈的時代音響﹐顯明的時代印記﹐以及明確的是非和愛憎。即使在那些象徵性很強的作品中﹐人們也能感到詩人感情和心緒的流向。清楚的是非﹐明確的愛憎﹐正是一個有抱負的詩人所不可或缺的東西。
比現代更現代
在論述了非馬「比寫實更寫實」﹐即作品的思想內容之後﹐我們再來看非馬作品的另一面:「比現代更現代」﹐即作品的藝術追求。台灣著名詩人兼詩評家陳千武和李魁賢﹐都稱非馬為意象派詩人。陳千武在〈非馬詩的評價〉﹝3﹞一文中說:「依我自己對詩的喜愛的觀點來說﹐上述幾首詩我都會打同樣的分數﹐無法分高低。因為非馬…已經把自己塑造成典型的一位意象詩人。其詩均具有相當高度的實質﹐令人享受。」李魁賢在〈論非馬的詩〉﹝4﹞一文中說:「我們攷察 非馬的全部作品﹐幾乎都是遵循著這四條特徵在努力﹐因此他的詩兼具了語言精煉、意義透明、象徵飽滿、張力強韌的諸項優點﹐具有非常典型性的意象主義詩的特色和魅力﹐…在台灣詩壇上﹐非馬是正牌的意象主義者﹐旗幟非常鮮明﹐而且他的創作立場和態度也一直循此方向在發展﹐很少有曖昧或模棱兩可。」這兩位詩人在評價非馬的作品時﹐偏重於從詩的外形和表達技巧方面著眼。如果把非馬作品的內容和藝術兩者融入一起作一個整體性的評價﹐意象主義顯然還難以容納非馬詩的雄偉和浩闊。那麼﹐非馬的詩到底有哪些藝術上的特色呢﹖就本人粗淺的見解﹐有如下幾點:
(一)科學與文學的緊密結合——非馬是一個科學家﹐又是一位詩人。在他的作品中﹐每一首詩的字句都是經過嚴格計算、精心安排的。在這方面他用的是科學家的頭腦。但非馬的詩又具有很強的張力﹐含不盡之意於言外﹐在這一方面他運用的又是詩人的頭腦。因而他的作品便達到了語言凝煉、結構精巧、意義深長的境界。請看〈新與舊〉﹕
囂張的/新鞋/一步步/揶揄著/舊鞋/的/回憶
這首詩總共只有七行十六個字。這十六個字排列的行數還可以勉強變動﹐但十六個字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既不能增加也不能減少。可是由這十六個字所表達和涵蓋的內容卻不限於字面意義﹐它可以被看作是時間的推移﹐新事物代替舊事物﹐新的歷史浪潮覆蓋舊的歷史浪潮。由語言文字的確定性和象徵意義的不確定性﹐構成了詩的強大張力。
(二)強勁的爆發力——非馬的詩有一個非常顯著的藝術特色﹐那便是具有極強的爆發力。這是詩人思想力量和藝術功力的綜合顯示。詩的爆發力以兩種不同類型出現。一種是晴空響雷﹐一種是平地噴泉。前一種爆發力震撼性雖強﹐但往往後勁不足。而平地噴泉式的爆發力﹐雖然突發性可能差一點﹐但在爆發之後仍能給人們以滔滔的回味。非馬詩的爆發力是屬於後者。請看〈微雨初晴〉:
頭一次驚見你哭/那麼豪爽的天空/竟也兒女情長//你一邊擦拭眼睛/
一邊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都是那片雲…
這首詩﹐巧妙之處在於詩人將天空擬人化﹐將它比作一個豪爽的英雄﹐但卻嚶嚶地哭泣。當他發現自己的失態時﹐竟不好意思地諉過於天上的雲。這首詩的爆發力就產生在「都是那片雲…」上。這種描寫既意外又合理﹐不僅天空的形象躍然紙上﹐而且可以使人從天空的動作裡聯想到人間的許多事。這種爆發力含有深長的詩意﹐給人的驚喜和感動是持續不斷的。
(三)深沉的主題——宇宙間的事物往往包含著極其豐富的內涵﹐和多層次的意義。詩人的任務就在於用深邃的觀察力和敏銳捕捉力﹐開掘出隱藏在事物深處的第二意、第三意、甚至更深的意義﹐並由此導出作品深沉的主題。請看他的〈鳥籠〉: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
這首九行十七個字的詩﹐包含著深刻的辯証法思想。鳥籠本來是關鳥的﹐它是限制別人自由的。但當它剝奪了鳥的自由的同時﹐也就給自己設置了籠牢﹐也就把自己置於不自由的地位。所以詩人說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這十七個字﹐字字都是構成一個深刻的﹐巨大的哲理思想不可缺少的元素。這種哲理思考導出了這首詩明確但含蓄的主題。
(四)有力的諷刺——諷刺是一門內容十分豐富卻充滿危機的藝術﹐如果運用不當﹐很容易失之滑稽和輕佻﹐得到相反的效果。非馬詩中的諷刺不僅生動活潑﹐使人感到輕鬆有趣﹐而且在笑聲中放射出一股很強的批判威力。請看〈鼠〉﹕
臥虎藏龍的行列/居然讓這鼠輩佔了先//要把十二生肖排得公平合理/
只有大家嚴守規則:/只許跑﹐不許鑽﹗
這是詩人寫的十二生肖中的第一首。每個人讀了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我想詩人一定是在諷刺那種投機鑽營之徒。這首詩令人發笑的是最後一句:「只許跑﹐不許鑽」。這種規律你儘管定上千條萬條﹐重申千遍萬遍﹐但對於那些鼠竊狗偷之輩﹐是不會有任何作用的。與其說詩人在這裡是重申早已佈告天下的規則﹐不如說是在調侃那些鼠輩。正因如此﹐這諷刺中才深含著批判的力量﹐才使人們在輕鬆的笑聲中不忘投給鼠輩們以輕蔑的目光。
非馬詩的世界是非常浩闊和豐富的。本人在這篇文章中只是傾瀉個人的閱讀感受﹐因此偏頗之處肯定是有的。對於非馬詩作的不足﹐我想在「比寫實更寫實」方面﹐有的詩似乎思考的還不夠深;在「比現代更現代」方面﹐有的作品還顯得有點露﹐作品達到的水準還不太齊整。但這點瑕疵在非馬的作品中是很次要的。
註﹕
﹝1﹞見〈中國現代詩的動向〉﹐載《文季》第二卷第二期﹐1984年7月出版。
﹝2﹞非馬已出版詩集:
《在風城》(中英對照)1975年台北巨人出版社出版。
《非馬詩選》1983年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收入《人人文庫》)。
《白馬集》1984年台北時報出版公司出版。
《非馬集》1984年香港三聯書店出版(收入《海外文叢》)。
《篤篤有聲的馬蹄》1986年笠詩社出版(收入《台灣詩人選集》)。
《路》1986年台北爾雅出版社出版。
﹝3﹞載《笠詩刊》第118期﹐1983年12月出版。
﹝4﹞載《文訊月刊》第三期﹐1983年9月10日出版。
原載﹕ 《香港文學》第31期﹐1987.7.5; 《笠詩刊》第139期 ,1987.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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