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長,革命很短
——“光州慘案”的電影記憶
何東平
1980年5月18日,當全副武裝的韓國軍人出現在赤手空拳的大規模抗議學生面前時,多數光州的平民依舊在日常的瑣碎生活中手忙腳亂。或許有些人在祈禱,有些人在戀愛,有些人在為了一毛兩毛的菜錢討價還價,還有些人在看那個時代的肥皂劇。
當對峙結束,軍隊開始毆打學生,鮮血灑滿光州的街道時,大多數市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正如《華麗的假期》一片的開場,影片主角民宇開著計程車在林蔭大道上愜意地行駛,路邊黃燦燦的麥穗隨風輕擺,天空晴朗煞是好看。隨之鏡頭一轉,即是南韓某部隊奉命空運去光州的場面,士兵們在機艙中接到長官的命令:“行動開始,我要他們的血。”像是吃了致幻藥的軍人,眼神兇惡。但在“烏雲密佈”下的光州的夜晚,民宇像往常一樣開著計程車去接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弟弟振宇去教堂,振宇是法學院學生,剛剛下晚課。他們在車內互相打鬧著,快樂而滿足。
如果沒有那場震驚世界的政治風波,民宇和振宇這樣的年輕人的一生會被歷史的車輪默默碾過,像一粒粒塵埃那樣揚起又落下,驚不起一片雲彩。然而,一場莫名其妙的“叛亂鎮壓”卻使得他們被捲進歷史的風暴中心,他們的名字,也將在不久以後成為“自由民主鬥士”的代表被人們長期憑弔。
這場“叛亂”正如其他一些“叛亂”或“暴亂”一樣,其真實面貌是由學生抗議集權統治、抗議獨裁政府,要求自由,要求還政於民而興起的民主運動。“全鬥煥下臺”,“結束軍政獨裁統治”,學生的抗議被當局粗暴地定性為叛亂,由此,軍隊四處進駐城市,隨時準備鎮壓;繼而,血肉橫飛,死傷無數——這悲劇性一幕,在世界歷史上慘遭撲殺的學生運動中幾乎都曾上演。
這就是韓國敲響了軍人獨裁統治的喪鐘,推進了政治民主化進程的“5•18運動”,史稱“光州慘案”。影片《華麗的假期》試圖表現和頌揚的,正是在這場運動中被罪惡的政治陰謀犧牲掉的普通民眾,他們是計程車司機、醫生、護士,老師和大中學生。
自“光州慘案”發生以來,韓國的文藝工作者從未放棄過表達真理、還原真相的努力,各種涉及“光州事件”的影片層出不窮,也正是韓國各界人士的不斷努力,才使得真相一點點浮出水面。
2007年的《華麗的假期》以其正面的展現成為這眾多影片的代表。然而,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11月23日晚,第28屆韓國電影青龍獎頒獎儀式上,事前曾獲得8項提名的話題影片《華麗的假期》卻顆粒無收,爆出最大冷門,不過,該片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成功跨入韓國影史票房榜第八位。
血洗光州
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平凡的計程車司機民宇,千方百計地追求與弟弟振宇同去教堂祈禱的護士申愛,單純善良、積極向上的振宇則一心要做法官。不料他們的生活被突如其來的事變打亂,從此走上反抗的不歸之路。事變的進程中,民宇和申愛相愛,而最終,他們的愛情敵不過無情的槍彈。影片以線性的敍事,將軍事鎮壓的過程描述得一絲不苟,片中對當時韓國政府和軍隊在鎮壓中喪失人性和殘忍行為的無情揭露,表現出影片製作者相當的勇氣。
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光州事件”,這段韓國歷史上最為沉重的記憶在公開的媒體報導和文藝作品中被禁止提及。《華麗的假期》並不是第一部圍繞“光州事件”展開的電影,但其他同類電影所不能比的是,它試圖以故事片的手法重現從5月18日到5月28日那10天光州抗爭的完整經過,是韓國影史上第一部從頭到尾講述“光州慘案”的影片。
從普通人的視野出發,著力從個人的遭遇中還原歷史的真相是影片的用意所在。影片中有這樣一個場面,是在朋友伊金的“指點”下,民宇邀請申愛去看電影,此時街道上已充滿緊張氣氛,正當民宇看得開心時,突然,煙霧籠罩影院,“救命”聲刺耳來到,只見一個人掙扎著爬進影院,卻被後面趕來的軍人迅速打倒在地。慌亂的觀眾尖叫著湧出影院,沖到街上,卻都被眼前恐怖的畫面驚呆了:軍警在四處打人,或者不如說在殺人!鏡頭切轉,一個軍人好像瘋了一樣,使勁擊打一個學生,鮮血飛濺到電影海報上,慘不忍睹。申愛吃驚地張大嘴巴,轉過臉去,民宇的眼裏也充滿困惑和驚奇。
韓國當紅小生李準基扮演的振宇是血氣方剛的學子,當得知自己的同學相彌在第一次衝突中即被軍隊打死時,毅然悲憤地決定參與“學運”。而影片主角民宇,不願意弟弟捲入隨時會喪命的鬥爭,雖然他在衝突伊始就為了保護申愛挺身而出襲擊了軍警,出於良知救助受傷的學生,他的心裏卻並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抵抗。
在振宇興沖沖地參加完遊行回家時,民宇揮手給了他一個耳光。很快事情似乎起了變化,當抗議的學生和市民收到廣播站播放的消息——軍隊即將撤離光州市的軍方消息時,他們手舞足蹈地慶祝勝利,一向愛開玩笑的伊金甚至當眾戲謔羞辱了軍人。善良的民眾當然不會知道,軍人們此時的隱忍是為了彼時更大的發洩。當韓國國歌奏起,太極旗在道廳樓頂升起時,市民們一同向國旗致敬,高唱國歌,然而緊接著,卻是軍人整齊劃一地舉槍,冷漠而殘酷地開始射擊,仿佛他們掃射的只是一群活動的靶子。
“民宇們”由被動的抵抗到主動的還擊,暗合了中國的老話“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他們在退役將軍朴興洙的幫助與領導下,自組民兵隊,開始了與武裝部隊長達10天的對抗。在影片裏,導演以大量近乎慘烈的記錄鏡頭,赤裸裸地表現了民宇等人與軍隊血戰的場面,每一處都觸目驚心。
影片快結束時,本來已準備投降的民宇,卻只是因為不願意被稱作“暴徒”而再次端起槍,於是他永遠也無法實現對愛人的諾言,成為紀念碑上一座冰冷的雕像。“暴徒”,這個軍隊強加在無辜學生和市民身上的汙名,令民宇不惜生命去拒絕接受。幾乎所有參與保衛光州城的學生和市民都被槍殺了,當然,還有無數參與運動的人被捕入獄。
“華麗的假期”作為片名是一個反諷,但它來自當時軍事政權對“5.18運動”採取鎮壓的作戰代號。不能不佩服獨裁者的想像力,把一場殘忍的屠殺幻化作眩暈的迷夢。然而影片官方網站的名字則是:記住“5•18”。
革命者的愛情
和《華麗的假期》直面慘澹的歷史不同,2007年另一部韓國電影《古老的庭院》以一個悲劇的愛情故事為主線,以“光州慘案”為故事背景,從側面痛擊了韓國那個不堪回首的獨裁年代。
《古老的庭院》改編自韓國著名作家黃石英的同名小說。主角吳賢宇是一個被獨裁政府通緝的社運分子,美術老師韓允姬將他藏匿在鄉下幾個月,其間他們產生深厚的感情並相愛。後因擔憂一起參與“光州民主運動”的朋友,吳賢宇與韓允姬分別,卻很快在漢城被捕入獄。17年後吳賢宇出獄,韓國已是民主之邦。而他當年的愛人韓允姬,也已死去多年。電影在吳賢宇尋找與韓允姬過往的美好記憶中,將現在和過去的情景以平行蒙太奇的手法互相穿接,物非情逝,唏噓不已。
影片中有一個場景讓人印象深刻。當吳賢宇再次遇到當年一起戰鬥的夥伴時,大家都已到不惑之年。餐桌上朋友們都很沉悶,不多的談話間也只是隨便說說現在的事業和家庭,誰還在為昔日的“革命”發愁呢,明日的“稻粱”就夠人籌謀的了。一個事業有成的朋友這樣說另外一個失意者:“你呢,就知道喝酒,還有什麼人生。”他的朋友這樣回道:“那是因為人生時間很長,而革命很短。”這一句,真是道盡人世滄桑。隨後他和另一個喝醉了的人扭打在一起,這個曾經堅定的革命者這樣罵道,“你這個混蛋的背叛者!”被壓在地上的人則含混不清地說道,“混蛋,是啊,你,我,我們都是混蛋!”吳賢宇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能說什麼呢?他又回想起和韓允姬初次相識的日子。
吳賢宇當初下定決心離開深愛的女人韓允姬,是因為對那些毀滅了一切的獨裁者刻骨的憤恨,是為了心中那難以抑制的獻身真理的崇高感情。那個時候對他來說,“革命”是無可阻擋的,即使是生死相許的愛情,也需要被犧牲。雨夜,當他離開時,韓允姬無奈而傷感地說,“我把你藏起來,還要照顧你,甚至讓你跟我做愛,你為什麼還要離開?再見了,你這個白癡!”誰能想他出獄後就與韓允姬生死相隔。當“革命”的理想已然實現,自己的人生卻並未因“革命”的勝利而變得更加美好,當初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也許有人會說,人生很長,革命很短,這只是犬儒主義者的心聲。然而,當理想的激情不再,喧囂終究歸於平靜時,那看似無窮無盡的人生,那剩下的漫長而無趣的人生,究竟要怎樣繼續呢?影片給出的答案,就是韓允姬留給吳賢宇一個可愛的女兒,這個女兒,值得他好好活下去。
一個人落寞的秋冬影像與殘酷的記憶畫面交替出現,在吳賢宇現實的形影相弔與過往二人歡愉的強烈對比中,觀者可以深刻地感受韓國曾經的獨裁政治和鎮壓“光州民主運動”對韓國人民造成了多大的心靈傷害。
《華麗的假期》中,“叛軍”的領袖朴興洙將軍說過這樣一句擲地有聲的話,“比槍炮更強大的,是人”。這話是針對前來光州市坐鎮屠殺的司令官崔勝基所言,朴將軍是想讓這個以為武力能戰勝一切的軍人知道,屠殺不能解決問題——“全鬥煥下臺後,1988年,光州‘5•18’事件很快就被國會重提。1993年第一個非軍人總統——金泳三上臺,承諾為‘5•18’運動死難者建立國家公墓。1997年,金泳三簽署‘5•18’運動特殊法令,正式為‘5•18’運動正名,為死難者家屬支付賠償金。鎮壓‘5•18’事件的元兇兩名前總統全鬥煥、盧泰愚以內亂罪被課以重刑。”
商業化方式
《華麗的假期》和《古老的庭院》都擁有商業電影的骨架。如果拋開“光州慘案”所造成的歷史心結不談,對於那些對“光州慘案”一無所知的觀眾而言,這兩部電影,不過都是既有暴力而血腥的街頭槍戰,又有甜美而感人的愛情,更有標準的韓國美人和俊俏小生,以及精緻的人物化妝和畫面影像的韓國娛樂片而已。
《華麗的假期》動用了韓國目前較紅的男女明星,幾乎所有的影片介紹都會特別加上這麼一句:100億韓元打造的“韓國版珍珠港”戰爭大片。《古老的庭院》更是由近年頗走紅的池珍熙、廉晶雅連袂主演,很多觀眾甚至就是因為主演去看的影片。
為了不讓片子過於沉悶和痛苦,《華麗的假期》甚至設計了兩個小丑式的搞笑人物調節氣氛,一個是拖家帶口的計程車司機,一個是自稱為社會渣滓的街頭混混。這兩個總是在最危急最慘痛的時刻出現,以戲劇化的身體語言和可笑的對白表情讓大家放鬆神經的人物的存在,或許是沉重的人們在緬懷歷史之時,所慣常的有意識的意義消解。
退役將軍朴興洙同樣是一個典型化的商業片人物。他在電影中所領導的全部由光州百姓組成的武裝反抗團體,應該是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光州民主民眾抗爭領導部”的化身,然而這位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前特種武裝部隊首長所具有的冷靜、克制、機智,以及對軍械武器的熟悉,幾乎讓人們相信,他更應該出現在好萊塢的英雄主義大片裏,何況,他還有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兒,以便為影片另外的主角構建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無論如何,如果對比兩部片子中關於慘案經過的畫面,便會發現一些類似的鏡頭,人們對於慘案的記憶是那麼的相似,應該相信,商業片的骨架之下,那慘痛的血的記憶才是導演真正希望傳達的東西。
巧的是,兩部影片的結尾也有些類似:《華麗的假期》一片最後,女主角申愛護士在一輛插著南韓國旗的吉普車上聲嘶力竭,一遍遍地重複哭喊:我們要戰鬥到底,我們不管怎樣都要保衛光州!親愛的光州市民們,請不要忘記我們……隨即,是民宇和申愛的婚禮合影,所有已經在鬥爭中被殺死的人都喜氣洋洋,唯獨活著的申愛面容悲戚,鏡頭定格,影片結束。
《古老的庭院》最後,鏡頭掃過並定格在韓允姬生前畫給吳賢宇的一張素描上。畫的最上方,是韓允姬的父親,年輕而滿臉書生氣,和她與吳賢宇的女兒恩晶,張揚著青春的活力;畫的兩邊,是美麗的韓允姬自己和她年老的母親;畫的最下方,是得癌症後剃了光頭的韓允姬和少年時代英俊的吳賢宇。
兩部電影,一張照片和一張畫,幾代人的人生都凝結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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