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兩人在大學時分屬不同學院,慶太學的是藝術,涼平學的是經濟,兩人的學院大樓隔個千里遠,可是認識他們的人卻對這兩人一天到晚不離的形影見怪不怪。
藝術學院的教授們個個把涼平當寶,巴不得這個像水掐成的孩子有一天大發慈悲,願意點頭當他們的素描模特兒。而經濟學院的教授們最喜歡像慶太這樣鬼靈精卻又禮貌討喜的孩子,每次慶太蹺課晃去涼平的教室時,教授們總是開心地招呼著他,還準備慶太最喜歡的冰淇淋等著,完全不在乎這樣的舉動是否會打擾到其他人上課。
涼平的同學們已經習慣在每個星期一、三、五的最後一堂課下課時,看見離教室不遠的那棵樟樹下,一位瘦高瘦高的男孩子獨自踢著足球;彷彿與外界隔絕那樣地專心一致,卻總是可以輕易抓準涼平踏出教室的那一刻,抬起頭咧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跑步衝上將涼平懷抱中一疊厚厚的原文書接過手。
藝術學院的學生們總是在星期二、四的最後一堂課,不等老師將下課的宣佈語說完,就急急忙忙衝出教室,搜尋著迴廊下他們視之為絕世的一窗風景:那是低頭看著書的千葉涼平。
不在意過長的黑色瀏海是不是會妨礙他看書的視線,偶爾不經意似的舉起白晰的手隨意一撥,卻是讓旁觀的眾人一瞬間止住了呼吸。
“ 你不覺得他太過冷淡嗎? ” 將手中的球向慶太拋去,伊崎右典開口詢問。 “ 不笑的時候活向別人欠他幾百萬一樣。”
“ 會嗎?!” 笑嘻嘻地將球接住, “ 那是你跟他不熟啦!改天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 成功投了個變化球,無意外看見右典漏接,慶太覺得自己的好心情又再往上攀升六個百分點。
涼平冷漠?!慶太非常不給面子地噗哧笑了。
這麼說好了,要是涼平稱的上冷漠的話,他想他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比《聖經》更暢銷的書了。
不過慶太也沒有打算跟右典說,怕冷的涼平每天會早起一個小時幫他準備晚餐,涼平雖然老是丟東忘西,可是卻比他還清楚他的雜物是收到哪個櫃子;當然,慶太也沒有必要向右典解釋,涼平之所以不笑,不是因為他冷漠,而是因為他不善與人交際,害羞天性所使然的偽裝。
有些事情,還是自己知道就好了。
慶太接住來球時滿足地笑開懷。
這顆NY的限量球,是涼平送他的十七歲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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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泉?!”
“ 嗯。箱根的蘆之湖。” 把已經剩下渣的柳丁皮丟進垃圾桶,涼平熟練地將果汁機裡的柳橙汁平分倒進兩個同款異色的馬克杯裡, “ 反正這個週末也沒事情,我們去箱根泡泡溫泉吧。”
“ 怎麼那麼突然? ” 接過杯子,慶太以馬上灌下一大口柳橙汁來表示他對涼平的感謝,滿足地抹抹嘴巴同時果然接收到了那人好氣又好笑的眼神, “ 你該不會在商店街抽到頭獎吧。”
“ 兩人同行、兩天一夜、兩萬元。” 不理會他的揶揄,涼平拉開紗門向陽台走去,靠著欄杆,喝著自己親手搾的果汁, “ 這樣的頭獎也太寒酸了吧,商店街又不是要倒了。”
風挺涼快的,輕輕拍打在身上,一種無法言喻的暢快瞬間漫遍全身。墨黑的瀏海有一下沒一下地浮動,襯著涼平藏在髮絲下,隱約出現雙眼漾出了莫名的溫柔。
“ 說不定出了什麼財務危機呀。” 關掉電視跟著進了陽台,笑得像孩子一樣, “ 要是龍一每天都去拉麵店吃五大碗的話,倒店是早晚的事啦!”
龍一又不是豬,每天吃五大碗的是你吧……
“ In, or not ? ”
“ Why ? ”
“ 因為我想去玩。”
“ ………” 沒有回話,慶太以挑眉表示他的質疑,涼平知道。
“ 因為我想去玩,我想泡溫泉。”
面不改色將謊話重新說一遍。要他千葉涼平承認是因為擔心橘慶太這一個禮拜來明顯的情緒低落,於是想要陪他出去散散心改變心情,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哼!
“ So, in or not ? ” 勾起唇角,涼平將手上的馬克杯舉高。都已經表示的那麼明顯了,橘慶太你千萬不要不知好歹呀……
“ Of course, why not ? ”
相同舉起杯子朝涼平的輕輕一撞,相碰瞬間擦起的微小花火並沒有模糊慶太眼裡微不可見的水光。他懂涼平,就像涼平了解他一樣。兩人的心思在那一秒的眼波流轉間交換殆盡。
You in, I in. There’s no reason that we should go al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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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後的些微涼意鑽過浴衣的細縫沁進肌膚,就算是剛剛泡完溫泉、全身熱烘烘的涼平竟也感受到了,反射性地縮了身子,任由十月那帶著薰香的風爬上自己的眉梢,舒緩了一地澄黃的景色。
那端傳來了嬉鬧的聲音,聲音迴盪在這樣的深山中竟讓涼平辨不出距離,像是距離自己不到五十公尺、對房的女高中生的歌聲,又像是在山的那一頭,小狐狸偷偷溜出來嬉耍的窸碎。慵懶地將兩腿伸直,涼平坐在和室外的走廊,看著庭園裡不精緻、卻頗具古意的造景。
“ 啊~~好久沒有泡溫泉了呀~~”
伸了懶腰向後一倒,涼平滿足地閉上雙眼享受這難得的悠閒。卻在再次睜開眼的那瞬間徹徹底底被嚇到了!
慶太正跪在他旁邊,低下頭來笑臉盈盈地望著自己。不高不低,額頭與額頭那恰好十公分的距離,讓涼平的眼睛只能直直看進慶太的,想逃都逃不了……
“ 剛泡完溫泉就躺在這裡,可是會感冒的喔。” 俏皮地眨了眨眼,發現涼平臉上開始泛出不自在的神色,笑著挺直了身,尋到涼平的左手順手一拉,將原本躺在木板上的人一併帶起坐直。
“ 這裡真的很棒呢!我剛剛去泡溫泉的時候,你猜猜我發現了什麼?我竟然在假山後面發現一隻狸貓耶……這裡竟然有狸貓,不知道…… ”
剛剛自己是怎麼了?千葉涼平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專心聽慶太在溫泉池裡跟狸貓精那三百回合的大戰,整個腦袋似乎當機在剛剛不到五秒的意外裡。
只有五秒嗎?為什麼我會覺得,就像言情小說裡面形容的『永遠』。
太過貼近,不管是慶太那溫和似水的嗓音,還是慶太戲謔卻是帶著關心的眼眸通通都太過貼近,也太過突然……
他彷彿還能感受到,那溫熱的氣息隨著話語一吐一滅地送上自己的鼻頭,他彷彿還能清晰地勾勒出,溫柔卻帶著活力的唇線的完整形狀
他也彷彿忘了呼吸,他必須承認。
“ ……涼平?!千葉涼平?!”
終於發現涼平根本沒在聽他講話,慶太有點驚訝他怎麼會走神到這種地步,這種情況還真是不常見,於是雙手一伸,
啪!
大掌用力地往涼平的雙頰拍去,我搓、我揉, “千葉涼平你醒了沒~~~”
這下涼平還真的是醒了!
一回神就看見慶太『玩』著自己的臉,臉上還帶著絕對可以是稱為壞心和看戲的表情。可惡!會痛的!
憤怒的打開在自己臉上作怪的雙手,涼平不悅的瞇起眼睛, “橘慶太,你討打是不是?!” 右手握拳舉起,反擊姿勢預備。
“ 嘿嘿嘿~~年輕人脾氣不要那麼壞。” 怕死的人都有相同的特性,危險來臨時先行示弱準沒錯,慶太很清楚那看起來小實則結實的拳頭絕對是個超級大危險!於是他很快地舉起雙手, “ 誰叫你剛剛都不聽我說話。”
好吧!身體示弱了,但不代表嘴巴上也要示弱。
“ 哼……” 自知理虧在前,涼平甩了個白眼,緩緩地將拳頭放下, “……我有聽啦。” 雖然不是聽全部……
“ 你說什麼?” 小聲的咕噥並沒有逃過慶太的耳朵, “千葉大哥的意思是,你剛剛有專心聽帥氣可愛的阿太我說話囉?!” 這個時候要是不繼續趁乘追擊就不是橘慶太的作風啦!
“ 那可不可以請千葉大哥告訴我,我剛剛說了什麼?”
“ 不就是你跟那隻狸貓。” 真是討人厭的笑容,百分百壞心樣。 “放心啦!那隻狸貓應該是公的,就算是母的我想也看不上你。” 反擊,喔 a piece of cake! “你就省點力氣,不要擔心那隻是不是狸貓精吧!”
“ 哇!!!你真的有在聽耶~~” 沒有預期中的苦瓜臉和受傷的表情,慶太臉上越發燦爛的笑顏,著實讓涼平嚇了好大一跳。
“ 呃……” 真的假的?!我明明就是亂說的,還真被我猜中了……
“ 那……為了要獎勵涼平大哥的認真,” 慶太眨眨眼睛,就像是他每次想出了什麼鬼點子的時候,會眨眨他漂亮的眼睛。
“我們來喝酒吧!”
才剛說完,慶太竟然從身後拿出了一個拖盤,定睛一看,涼平發現拖盤之上,放置了兩小盎的白瓷瓶,象牙白的瓶身透出精緻的光芒,淡淡的酒香隨著夜風拂動著涼平的嗅覺。
“ 清酒……哪兒來的?”
“ 老闆給的。他說泡完溫泉一定要喝點清酒,這樣更能幫助血液流通,不然溫泉就算白泡了。”
慶太一臉討好地拿起其中一瓶遞到涼平眼前,接過手時,涼平驚訝地發現這酒,是溫過的。老闆真的很貼心呀……溫熱的觸感從手掌傳自全身,這下涼平倒捨不得喝了,他玩味地端詳著象牙白的瓶身,因暈黃燈光而折射出潔淨卻令人目眩的光芒。
“ 快喝呀,發什麼呆呀你。” 轉頭看見涼平像個呆子一樣傻傻地看著瓶子,慶太不禁出聲催促。這呆瓜在研究什麼呀?要研究也是我這藝術家來吧,每天算數學的人懂什麼。 “老闆說這酒有魔法,你不喝的話,晚上會被狸貓精攻擊喔!” 皺起鼻頭模仿狸貓的樣子,慶太推推涼平。
“……” 又來,狸貓要攻擊也會找像你那麼明顯的目標啦,胖子!
不想搭理慶太的狸貓話題,涼平淺淺地啜了一口瓶內的液體。
溫過的清酒,帶著暖和的溫度,順著舌尖、口腔、食道,一路向下滑到肚子裡,涼平只覺得一陣緩和卻是不明顯的熱度繞著全身,將剛剛因吹風而微涼的身子溫了起來。
屬於清酒的獨特芳香悄悄竄進涼平的鼻子裡,整個空氣中瀰漫著人自醉的風情,全然的溫柔在被右典稱做冷漠的眸子裡顯現,襯著陀紅的臉頰,若是說有誰醉了,那絕對不會是因為酒,而是因為他。
將溫暖的瓷瓶包在掌心之間,涼平偏頭看向慶太,卻看見他闔上明亮的眼睛、搖頭晃腦的,清涼的嗓音伴著音調,還有那破破的口音,緩緩地從那微開的嘴裡流洩而出。聲音不大,卻在這寧靜的夜晚理顯得格外分明,也分外地撼動了另一個人……
When you love a woman you tell her that she’s really wanted,
When you love a woman you tell her that she’s the one
’Cause she needs somebody to tell her it’s gonna last forever,
So tell me have you ever really, really, really ever loved a woman?
涼平沒有去細想歌詞,也沒有去仔細分辨這首歌到底是誰唱的。他只覺得,慶太略嫌高的嗓音,唱起這首歌雖然不像原唱者那樣沙啞懾人,卻帶給了這樣的夜色、這樣的氣氛、這樣的風情,一種不同的溫柔,足以化開所有憂慮的溫柔……
“ ね……慶太,足球隊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辦?” 這就是涼平,時機對了絕不拖泥帶水,儘管旁人可能會覺得他壞了氣氛,但他就是有把握這是最好的時機,也是這趟旅行的主要目的。
“ 喔……你說那個呀……” 絲毫不在意歌聲被打斷,慶太微微笑了,眼神飄向遠方卻帶點渙散,彷彿那裡有他要的答案似的。
他沒有跟涼平提起想要退隊的想法,但他一點也不驚訝涼平會知道。
“ 我不知道……感覺是時候該放手,卻好像不甘心……”
“ 是嗎……”
涼平低吟,卻是沒有給予評論,只是用著那永遠澄澈的眼眸看著他。
“ 不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慶太笑,看著涼平
挑眉,涼平等著就是這句話,嘴角的弧度又上升了5度,眼裡的溫度也上升了5度。
“啊啊啊~~~算了算了,” 慶太往後一躺,大有任人宰割的趨勢, “就知道你不會那麼簡單放我過關。” 淘氣地將雙手舉至胸前作投降狀,“ 我認輸!”
“ 少來……”,笑著將慶太的手拍開,涼平也隨之往後一躺,將雙手枕於腦後,帶著酒香的晚風徐徐吹拂,他享受地微瞇起眼。 “ 所以………?”
“所以……”
上大學後,慶太沒有放棄足球,他對校隊的責任心其實不大,他也從來沒有深思過為何待在校隊的原因,只是單純享受著踢球的感覺。不過,已經大三了,自己也已經21歲了,竟然開始對每天花那麼多時間進行訓練感到罪惡。不管慶太多麼對球隊的責任不上心,他無法否認自己在球隊上佔有一席之地,每次的比賽也絕不容許他的缺席。
不過……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啦……看著身旁的同學一個一個開始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涼平也開始準備專業證照的國家考試;相形之下,自己每天花在訓練的龐大時間,感覺就像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該退出嗎?慶太不知道。
未來的路該怎麼走,慶太也沒理出個頭緒來。
對足球抱持的感情,更是在一天過一天的煩惱中變得隱晦不明。
“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轉過身,涼平用手支著頭,側著身子看向慶太。
“ 這問題應該是我要問你吧,千葉諮商師。”
眼對眼,笑容對笑容,一時間沒人再開口接下一句,
只是空氣中並沒有尷尬、沒有沈悶,有的只是一如往常的自然,與閒適。
“ 涼平,你為什麼不繼續踢球了?” 兩人在高中時代同是學校足球隊的一員,只是不知為何,上大學後的涼平毅然決定不再參加校隊。那時,慶太不是不驚訝,但他也不知為何,就那麼簡單接受了涼平離開校隊的決定,連原因也沒有過問。
“ 現在才問原因不嫌太遲?” 眉、眼全都笑得彎彎的, “ 更何況,我不記得我有停止踢球呀!”
“ 每個週末我們不是都會一起踢嗎? 在後院的空地裡。”
瞳孔一瞬間放大,再次回復的瞬間,慶太臉上帶著是滿是玩味的淺笑,輕輕刮了刮涼平的鼻子, “ 是呀!還有個笨蛋差點把家裡的窗子踢破啦!果然太久沒練習功力就會退步。”
“ 是呀是呀!不過總比某人直接被球打到好多了吧?!連個球都接不住,還敢自稱是校隊菁英。” 沒把慶太的虧損放在心底,涼平頑皮地捏著慶太的鼻子, 是緊緊地緊緊地捏住,讓慶太無法呼吸的那種捏住。
噗!哈哈哈哈哈哈~~~
同時爆出大笑,涼平笑的整個身體都蜷曲起來,慶太更誇張,只見一個180的大男生整個在木質地板上滾來滾去!
大笑過後,一切都清晰了起來,就像是被春雨刷洗過後的大地,就連空氣中都瀰漫了濃濃的歡愉氣氛。
“ 那麼,慶太,你是為了誰而踢球?” 乾杯之前,涼平懶懶地冒出一個看似不搭嘎的問句,潔淨的黑曜瞳裡閃著一絲戲謔的光芒。
“ 放心吧!絕對不會是因為你。” 單邊嘴角上揚,有人笑得好不自信。
鏘!乾杯!
暴露在空氣中的雙腳晃呀晃地,喝著已經失溫的清酒,涼平開心地看著眼前開始起霧的夜空。
或許,明年再一起來度假一次,是個很不錯的點子……
偏過頭,涼平興致勃勃的欲開口提議,卻是先被慶太的話打斷。
“ 涼平,其實……” 一樣的興致勃勃,慶太的眼睛閃出了令人炫目的光芒。
“ 我還是覺得那隻狸貓對我有意思耶!!你沒有看到他看我的眼神………”
喔夠了!橘慶太,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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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平當初沒有繼續參加校隊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只是因為他不想繼續參加,就是那麼單純的理由。踢足球固然很快樂,但他並不認為繼續參加校隊會讓他更快樂;每個禮拜和慶太的固定練習,對他而言,其實就夠了。
而後來,慶太並沒有退出校隊,依然是繼續參加著放學後的練習(只是他翹掉練習的機率比以前高了很多)。他也依然對自己的未來不甚明確,但他斂起了以往嘻嘻哈哈的態度。不管是要為以後的工作累積經驗而打工、或者為了繼續進修而拼命唸書,
總之,他已經為未來的地圖邁出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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