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假詔換印
作者: 冷擎
正在行營中假寐休息的蕭太后,聽到了外頭吵雜的聲音不停地叫著蕭大王回來了,心中暗自得意,也就不再假寐,起身換好了戎裝,走了出來。行營外面,遼聖宗與所有將軍,臉上流露出喜悅的神色,不停有人惦腳尖眺望,想要先看到蕭破軍凱旋的英姿。而曹利用,獨孤漠與朱悅則是心中忐忑不安,獨孤漠在極度反胃的心情下,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著《心經》,以免自己承受不了擔心阿青,宜修,宜笑的安危的這種煎熬折磨而昏倒。曹利用與朱悅則是正襟危坐,應該都是在心中默念《孟子》吧?曹利用已經拿性命出來賭,此時聽到一個大將軍回來了,並沒有慌亂,鎮定功夫到家,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腦袋分家,兵解升仙。畢竟是宋朝三個丞相選出來的人選,寇準當時就說了,選最不怕死的那一個。可如今曹利用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以及考驗自己是否有天命,把性命拿來跟蕭太后賭上,只能願賭服輸,引頸就戮。
此時天色已經漸亮,不過還是看不清楚遠處騷動的情況。因為冬天嚴寒,因此每個人的旁邊都還不時有人添柴保持篝火燃燒,以免受凍,朱悅只是盯著火焰出神,閃閃爍爍的篝火似乎反應了在場所有人七上八下的緊張情緒。
「蕭奚六部大王到了!」幾個蕭破軍的親衛隊抬著擔架,將太醫搶救之後,包滿繃帶,已經昏迷的蕭破軍送到了蕭太后面前。契丹眾將一片喧嘩聲,有人發出嘆息,有人則大罵小宋朝設陷阱陷害,也有人私下高興,冷笑…。蕭太后臉上本來興奮的神色僵硬在那邊,看著愛將受重傷,她也罵不出口…。更何況去阻截宋朝的信使,是自己下的命令,如今南征的殺破狼三顆將星,已經折了七殺,破軍,如同斷了左膀右臂,南征這一路下來,損兵折將,這口氣怎麼能嚥下去呢?相隨心生,太后這念頭不停地轉,臉部的表情映著篝火越發顯得複雜而且恐怖,整個場上沒人敢吱一聲,深怕引來殺身之禍。
從蕭破軍的傷勢來看,獨孤漠與朱悅都能推斷出,這應該是中了獨孤劍法,所以阿青應該沒事了。可是最讓人擔心的並不是阿青,而是宜修與宜笑,雖然韓貪狼不會武功,可是詭計多端,加上他也帶著曳落河死士…獨孤漠想到這邊就不敢再想了,兩個人一個繼續唸著《心經》,一個繼續唸著《孟子》,勉強維持著鎮定。
剛才跟太后的賭注是兩個將軍都要倒下,現在出乎曹利用意外的是,比較強的蕭破軍先倒下了,但是這也沒甚麼好高興的,他見過阿青的身手,猜得出來這是與阿青決鬥的結果。怕就是另一組人馬,除非奇蹟出現,否則只能是凶多吉少。過了一會兒,曹利用定了定神開口說道:「啟稟太后,按照剛才的賭局,本使這項上人頭仍然還在太后那邊寄著。現在這裡天氣嚴寒,而蕭觀音奴將軍受了重傷,是否太后以大局為重,讓蕭將軍入他行營養傷呢?」
按道理這應該是契丹將領們該說的,可是每個人看到蕭太后那種怨恨又充滿殺意的神色,所有人的話都吞了回去,即使連遼聖宗也不敢唆使韓杞出面講任何話。
蕭太后一言不發,右手一揮,馬上有太監跑到抬著蕭破軍擔架的親兵身旁,附耳悄悄說了一些話,又跑了回來。幾個親兵受了吩咐抬著擔架回大營去了。按照蕭太后的規矩與行事風格,因為她沒有開口,所以太監不能開口,也不能說太后有旨,只能猜測太后的意思來行事,所以是用附耳交代。如果錯了,就是挨鞭子了事,不會鬧出人命,但如果太后揮手了,太監們都愣在那邊,則是所有人都得挨鞭子,誰叫這些奴才沒有認真揣摩上意呢?
「這蕭奚六部大王攔阻的是哪一路呢?」終於,太后語調冰冷地發問了。
「啟稟太后,按照今日大丞相定計,蕭大王率曳落河急行軍攔阻的是通報楊六郎那一路,也就是密謀在我國境之內造謠生事的那一路。」身為大丞相的副將,蕭巴雅爾因為還沒看到大丞相出現,只能站出來替大丞相回話。
「…曹大人,雖然你人頭還在哀家這裡,不過你還是棋高一著,讓造謠生事這件事情交給楊六郎辦了。但是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種在我契丹境內造謠生事,引發叛亂的陰招,你就認為哀家會願意硬生生吞下來,不做任何報復嗎?」
「難道你認為這樣子就能夠逼迫哀家在合約上用印嗎?」兩句問話,蕭太后不但臉色陰沉,而且語調充滿壓抑住的憤怒與恨意,畢竟這是碰觸到了她的逆麟。她這一輩子最恨被別人壓著蓋章畫押,就算是她同意的事情,只要是有人逼她蓋章畫押,她就翻桌不幹了。這脾氣之前還會因為權力不足而有所收斂,如今整個契丹政權軍權在握,早就把這剛愎自用的脾氣放縱地淋漓盡致。當初有大臣勸阻她不要親率大軍南征,只要指派將領,運籌帷幄就可以了,以免首都空虛。但是這樣子反而讓她不想運籌帷幄,因為如果她留在上京運籌帷幄,那不就是等於我蕭綽聽大臣的,而不是大臣聽我蕭綽的嗎?契丹能有今日的強盛,不都是我蕭綽鐵腕領導出來的?大臣們只是一個一個的小零件,每個小零件都重要沒錯,但每個小零件都不能代表全部,只有我才是全契丹的意志。
「啟稟太后,既然本使拿出性命來賭,就是賭我大宋與契丹兩國能長久和平的天命的存在,至於太后的感受與喜怒,已經在本使的能力範圍之外了。」大概也猜到了蕭太后的惱羞成怒,曹利用只能盡量用大環境的情勢來談兩國簽訂合約的這件事情,就他這一陣子的觀察,整個契丹並沒有人敢拂逆太后,尤其是在她盛怒之下!據說曾經有貴族在打馬球的時候太激烈,把大丞相韓德讓撞下馬。那時候大丞相正是太后最倚重的大臣,於是該貴族就在太后的盛怒之下,直接被拖到馬球場邊,就地斬首!
「很好,哀家還有大丞相這一張牌,等大丞相回來,你這條命就是我的了!」雖然折了兩個主力將領,蕭太后還是自信滿滿,語氣強硬地對曹利用說道:「對於契丹而言,與大宋簽訂和平合約並不是上策。今年我可以攻打到澶州城,明年我就可以打到開封城,你所謂的天命與和平條約,只是你們小宋朝緩兵之計的假象罷了,哀家才不會輕易相信。」
「你且想想,當初楚漢相爭的時候,劉邦與項羽簽訂了合約,雙方以鴻溝為界,騙項羽帶領軍隊回國。沒想到才過幾天,劉邦就撕毀條約,背後偷襲項羽,逼他在烏江自刎。」講到這裡,她冷笑了幾聲,繼續說道:「如今,曹大人也只是小宋朝的一個棋子,表面上派你來談和,簽訂合約,就只是想要鬆懈哀家與我契丹將士的士氣,等我們回師上京之後,再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吧?」
這番言論讓曹利用無法反駁,確實他只是一個談判代表,他怎知大宋朝廷在解除這場危機之後,不會撕毀條約背後捅刀呢?但是身為過河的卒子,除了前進還能如何,於是他神情嚴肅莊嚴地回道:「啟稟太后,姑且不論其他因素,單就利益角度來說,劉邦撕毀條約,因為對他有利益。」
「如果兩國能罷兵不再打仗,對大宋朝有絕對的利益。彼此的老百姓都可以休養生息,不用再為了突發的戰事與邊境衝突擔驚受怕,大家吃飽穿暖。且問太后,如此好事,我大宋朝為何要愚蠢到平白滋事撕毀條約?」
「今年太后能殺到澶州城來,明年也還是能殺過來,這道理我朝皇上也是明白的。既然皇上懂得這道理,難道我朝皇上就喜歡年年來到澶州城與太后打仗嗎?」
「本使既然都賭上了性命,就表示願意以項上人頭來替我朝皇上對於求取和平的誠意背書,請太后務必放下疑慮,相信我朝尋求和平的誠意與願望!」
曹利用這幾句說得不卑不亢,算是盡力展現了他身為使節的立場,難怪蕭太后欣賞曹利用,會想把他扣留下來編入契丹朝廷任用,目的就是可以端正朝廷趨炎附勢的風氣。
「…」聽了曹利用的說法,蕭太后只確認了一件事情,就是宋朝不會在自己撤兵時追擊,此時宋朝皇帝一心想要求取和平,所以簽合約或者不簽合約,都可以安全班師回到上京。如果是這樣子,她心意已決,那就更沒有簽約的必要了,從談判的角度來講,因為宋朝害怕打仗,所以每年用拳頭嚇唬宋朝,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
聽到了遠方傳令大叫:「大丞相回來了!」正因為自己算盤打得精而嘴角露出微笑的蕭太后,得意地掃視過了曹利用與朱悅,她心裡面想著,曹利用要扣留下來,至於墨家兵者朱悅,就要殺掉,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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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阿青分開之後,宜修與宜笑兩人迅速往大名府方向奔去,也才跑出三里地,兩側樹林中掠出了兩個曳落河,亮出兵器追了上來,一面還吹著曳落河之間互相通信的小胡笛。宜修與宜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加快速度,逐漸與後面兩個曳落河拉開了距離。不料,才又跑了一里遠,樹林中兩個曳落河已經準備好兵器,擋在面前,應該是因為聽到了小胡笛的聲音而埋伏在這裡的。
不得已,宜修與宜笑抽出背上的長劍,往正前方的曳落河刺去。但曳落河的武功比她們兩個高出太多,才過了十來招,兩個人已經被逼得只能拼命用墨家劍法死守,而原本被她們甩在後面的曳落河現在也追了上來,演變成四個圍攻兩個的情況。
「好姐妹,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如今只能使用我們『巫山雙煞』的第二大絕招了!」宜笑喘著氣,對著宜修說道:「我喊到三,我們就一起動手!」
巫山雙煞的第一大絕招,是柴青城平常跟大家開玩笑的時候說的,叫做「漠姐姐救我」,只要召喚獨孤漠出來,巫山雙煞就進入了無敵模式了。不過現在獨孤漠不在身邊,正在契丹軍中保護著曹利用與朱悅,所以只能使用第二大絕招了。
「好,我準備好了!」宜修一面連續使著墨家劍法防守,一面運勁準備發出絕招。
「一,二,三!」兩人同時倒數,接著空出左手,往懷裡預先準備好的錦囊摸出了一把事物,對著樹林中有月光的亮處扔了過去。又同時用契丹語大叫道:「地上有黃金!快點撿!」
原來兩人左手掏出的是一把碎金子,映著月光灑出來,片刻草地上黃澄澄一片。
宜笑看幾個曳落河沒反應,又掏出了幾碇一兩的黃金,一面舞劍防守,一面亮在手上給曳落河看了,確認了曳落河的眼神,然後將這幾碇黃金往剛才那一片碎金子扔去。其中一個站比較遠的曳落河,看到了數碇黃金在草地上滾著,禁不起誘惑,連忙放下了宜修、宜笑,將兵器插在地上,飛奔過去開始在草地上藉著月光撥開草叢撿黃金。找到了一碇黃金之後,就著牙齒咬了一口,興奮地大喊道:「是黃金!是真的黃金!」
其餘三個曳落河本來要繼續再戰,聽到了正在撿黃金的同伴的歡呼,馬上一個曳落河就動搖了,扔下了宜修、宜笑也跑去草地上摸,還真幸運,馬上摸到了一碇黃金,他也興奮地大喊著:「是黃金!是真的黃金!」兩個曳落河繼續在草地上摸著滿地黃澄澄的碎金子,眼睛都發直了!雖說是契丹死士,可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就是人性,漢人契丹人哪種人都一樣,禁不得考驗的。餘下的兩個曳落河馬上大叫:「等等我們!見者平分!」也都扔下了宜修、宜笑去地上摸黃金了。
宜修馬上拉著宜笑的手,兩人也沒能來的及拍手叫好,更不敢回頭張望,只能提氣繼續沒命地狂奔。跑出了兩里路,宜修才鬆了一口氣,笑道:「這招遇到土匪屢試不爽,花點小錢買兩條性命,太值得了!」
宜笑正要回話,突然之間「唉呦!」一聲叫了出來,整個人撞進了一張大網子裡面,才要叫宜修小心,沒想到她跟自己一起並肩落入了網子中,兩個人被網子絆倒滾在地上,雖然沒有骨折重傷,但也頗為吃痛,兩個人「唉呦!唉呦!」叫個不停。
「哈哈哈!」樹林裏傳出了熟悉的笑聲,韓貪狼邊拍手得意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用怪怪的漢語說道:「要比謀略,你們小宋朝的段數還粗淺的很呢!」
「一張網子就破了你們墨家兵者的詭計,等一下我就帶你們這兩個俘虜,當著曹利用的面來對質,這可是他不仁不義在先,看他還有甚麼話說!」
「對質完曹利用,再當著他的面把妳們兩個斬首示眾,讓他看看這就是耍小伎倆的下場。反正不過就是捏死兩隻小蒼蠅,他應該不會覺得內心愧疚吧?」
聽見了韓貪狼的聲音,宜修霎時滿腔怒火,大罵道:「無恥卑鄙的小人!有種就放我們出來堂堂正正決一死戰,用這破網子設陷阱,算甚麼好漢!」
「虧你還是甚麼大丞相,使的也不過是下三濫的伎倆,真是契丹之恥!」宜笑也跟著罵。兩個人掙扎著坐了起來,不過這網繩有點粗,就算刀子割也無法一下子就割開。
「這兩條魚還真嘴硬吶!」韓貪狼笑瞇瞇地對著坐在網子裏面的兩人說道:「我是無恥卑鄙又如何?兵不厭詐,死在我這網裏面的人可多著了呢,要是我真的笨到讓你們罵兩句就放妳們出來,還能活到今天嗎?」
「所謂的大丞相,就是要把其他人都壓下去,只要能把別人壓下去,能達成目的,幹嘛去在乎手段呢?髒手,乾淨的手,黑手,白手,只要是大丞相的手就可以了,你們那些世俗的謾罵只是輸家臨死前的哀號,我都聽膩了。」
「況且,妳們不過是小宋朝的無名小卒,我還願意在這邊跟妳們廢話只是因為我仁慈,懂嗎?」
才說完,揮揮手要周圍的曳落河來把宜修與宜笑綁起來。
「慢著!我們兩並非無名小卒!」宜修在網子中站起來理直氣壯地說道:「你先聽我們名號,再綁我們也不遲!」
「你聽好了!我乃是天下第一劍客獨孤梢的乾女兒,大宋朝未來的樞密使夫人魏宜修,你敢動我一根汗毛,我爹爹獨孤梢肯定拿下你的人頭!」
宜笑也站起來大聲說道:「對,你聽好了,我乃是天下第一劍客獨孤梢的入室弟子程宜笑,大宋朝未來的丞相的娘!你最好現在把我們倆放了,否則我師父爹爹肯定半夜裡取你的狗命!」
韓貪狼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撓了撓耳朵,哼了一口氣,不屑地說道:「被我抓起來的人,哭爹喊娘的有,鬼叫亂罵的也有,吹噓自己靠山後台有多硬的那就更多了,可是呢?偏偏我大丞相靠山更大更強,還不是把那些吹噓的人都送進鬼門關了?」
「獨孤梢這名字我是聽過啦,可是你們兩個一個姓魏,一個姓程,我倒沒聽說過獨孤梢有這麼個乾女兒與入室弟子,只怕是妳們急了自己亂掰的。想要嚇唬我也沒那麼容易吧?」
「不然妳們把獨孤梢叫出來讓我瞧瞧?哈哈哈!」韓貪狼得意地笑道:「我倒想看看獨孤梢是甚麼三頭六臂的人物,聽說我們前任征南大將軍蕭大將軍也敗在他手上呢!」
說著,轉頭四處張望,夜裡樹林中四面靜悄悄的,一點風吹草動也沒有,只有附近一座陰暗的土地公廟,深夜裡也沒有燈火,哪兒來的獨孤梢呢?
此時落後在後方撿黃金的四個曳落河也追上來,人手多了,韓貪狼這下子膽子更壯了。
「好姐妹,難道這回我們倆真要兵解了?」宜笑慘白著一張臉,對著宜修說道:「斬首的話,是不是看起來會很醜?如果我們拔劍自殺,或許還可以留個全屍也說不定?」
「唉,剛才偷看妳跟阿青擁抱接吻,我真後悔離家出走,現在要兵解了,竟然連跟小筍子牽手都沒有過!!妳說這樣升仙之後,會不會被其他仙女們嘲笑呢?」
「快別這樣想了,說不定我們被抓去跟曹大人對質的時候,漠姐姐會出手救我們的!而且,雖然我們送信這件事情保密到家了,可是妳怎知我爹爹沒有跟著我們出來呢?」看宜笑滿臉愁容,宜修自己心裏面也沒有好到哪裡去,雖然說剛才跟阿青臨別時有接了吻,覺得比較不是那麼遺憾,但是死在韓貪狼手上還是覺得很冤。她又勸宜笑道:「要不然我們兩個喊救命,看看爹爹會不會聽到?總比悶聲不吭就束手就擒來的好吧?」
宜笑點點頭,兩個人一起扯開嗓子大叫:「救命啊!誰來救我們啊!」
連續叫了幾聲,夜裡連吹一陣風都沒有,幾個曳落河上來,拿著繩子將她們兩個與網子捆在一起,捆牢牢的,宜修與宜笑不停地叫救命,還扭來扭去,不過人在網子裏面,怎樣扭還是沒辦法掙脫。
「太好了!前幾天沒能用床子弩射殺小宋朝皇帝,今天就抓妳們兩個回去領賞!」轉身揮一揮手,韓貪狼冷冷地叫道:「回澶州大營覆命!」
他逕自往前走了幾丈,覺得曳落河沒跟上來,又叫了一次,也沒人回應,覺得奇怪,回頭一看,一張披頭散髮的慘白臉,個頭不高的宋朝將軍正在在自己身後。他那一雙漆黑的手上正滴著鮮血,四個曳落河倒臥在地上,只怕已經是瞬間斃命了。另外四個因為剛剛才來,站比較遠,看到這恐怖的景象,第一時間嚇壞了沒能反應,呆若木雞愣在那邊。直到韓貪狼轉身時,才緊張兮兮地移動著腳步往韓貪狼這邊靠攏過來。
大驚失色之下,韓貪狼雙腳竟然不聽使喚抖了起來,「你…你是誰?」其實問了也是白問,就算知道眼前這人是誰,韓貪狼也拿他沒轍吧?突然這渾身是雜草泥土,臉色蒼白的矮個子將軍仰天發出淒厲的長嘯,這嘯聲並不持久,也不像是真氣充沛時的長嘯,但是宜修與宜嘯認得出這聲音,興奮地大聲叫道:「王公公!快殺了那個老賊,幫我們報仇!」
韓貪狼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趁宜修與宜笑大叫的時候,深呼吸一口,定了心神,轉身拔腿就跑。兩個曳落河馬上一左一右駕著他,想要施展輕功加速逃逸。而另外兩個曳落河則訓練有素地護在了韓貪狼的後面,擋住了王公公的去路。王公公長嘯之後,身形飄忽急追,兩個擋在前面的曳落河瞬間就被開膛破肚倒在血泊之中。
「跑快點!我賞你們一百兩黃金!」韓貪狼轉頭看到王公公兩手各插著一個曳落河的胸膛,把那兩個人甩了出去,嚇得催促利誘架著他跑的的這兩個曳落河,那怕是只能加速一丁點,能逃離這鬼地方他甚麼都願意幹。
「哇!唉唷!」說時遲,那時快,這一百兩黃金的效果還沒展現出來,王公公早就欺近了韓貪狼的身後,一雙漆黑的五指如鋼爪般插入了他的後背。不過此時王公公也突然頓了一下,可能是韓貪狼命不該絕,王公公停了下來,讓剩下的兩個曳落河架著身上十個窟窿的韓貪狼逃走了。
緩步走到了宜修與宜笑身邊,王公公拔出了宜修背後的長劍,吃力地將網繩與綁住兩個人的繩子割斷,跪在地上喘著大氣。宜修與宜笑兩個人知道王公公已經氣盡了,剛才那一聲長嘯發不出來,是因為丹田早就油盡燈枯,而剩餘的內力力戰之下也都用完了,以至於手指雖然插入了韓貪狼的體內,但是也沒力氣再追上去。宜修跟宜笑兩個人幫忙王公公把身上的雜草與泥土都拍乾淨了,扶著他坐好,不過王公公堅持要跪著,所以也就讓他跪著。
「兩位王妃,老奴找皇上找得好苦,好不容易找了一個土地公廟歇著,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剛才聽兩位王妃喊救命,又聽那契丹人講要用床子弩暗殺皇上,本來昏昏沉沉的,心裡面急,衝了出來,沒能先給兩位王妃磕頭,老奴罪該萬死!」王公公聲音微弱,喘息著說道。此時的他,已經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全身的內力都已經流失了,加上過度使用「詐死入定」的秘招,身體也已經透支,連撐起身子的力量都沒有了。
「皇上沒事,他還在念著你呢!說那個忠心耿耿的王公公最近怎麼不見人影呢?」一邊擦著眼淚,宜笑一邊哄著他說道:「我們都說,皇上龍體要緊,千萬別掛念,王公公就算到了天上也會天天想著拼命保護皇上的。」
「是啊,王公公你救了我們幾次,回去肯定跟皇上稟報你的忠勇,再賜你幾套新衣裳,你說這樣可好?」眼看著王公公已經氣息微弱,宜修也不停地哭,跟著宜笑一起哄他。王公公當初發動宮內的叛亂要擁立的皇帝,正是當朝宋真宗那個瘋掉的大哥。雖然宋真宗並沒有真正原諒過王公公,但卻也沒有直接降旨將他殺掉,反而將他軟禁在宮中度過餘生。宜修、宜笑也只是編了好聽的話來哄他,不過就算他只知道宋真宗並沒有真的恨他,應該也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老奴能披上戰袍,親自上到沙場作戰,回到從前跟著皇上親征的日子,已經心滿意足了。」雖然氣息微弱,不過他反而放鬆了精神,笑容滿面,應該是想起自己年輕時跟著宋太宗出征的那些歲月吧?畢竟他是斧聲燭影案裡面的關鍵人物,沒有他連夜給毒王程德玄通風報信,宋太宗怎可能當上皇帝呢?「兩位王妃,皇上國事繁重,老奴過世的消息,就不要驚擾皇上了,好嗎?」
「我想穿著這將軍服儀入葬,讓皇上知道的話,只怕要給我換回太監的衣服,那我可不要…我已經做了一輩子的太監,現在終於當上了將軍,死了也要做將軍才光榮啊…。」
其實王繼恩年輕時,在宋太宗的指派之下,曾經擔任平定內亂的監軍。雖然監軍的級別要比將軍高,可是在他心中,總是認為當個將軍才能光宗耀祖。
宜修、宜笑兩個人點頭稱諾,將王公公放平躺在草地上,他緩緩閉上眼睛,將頭一偏走了。不遠處阿青正等在那邊,他追上來的時候剛好看到王公公追殺韓貪狼,怕自己現身會混淆王公公,萬一打在一起就不好。如今看王公公已經過世,也緩緩走過來出聲說道:「兩位姐姐別哭了,我先挖個坑把王公公埋葬了,以免他曝屍荒野。等戰爭結束了,我們再來尋回他的屍骨,送他回老家風光下葬,妳們說如何?」
兩個人都哭成了淚人兒,沒辦法講話,阿青自顧自地在距離土地公廟附近不遠的地方找塊空地,挖好了坑,過來將王公公抱過去埋了。用木牌子豎了一塊墓碑,刻上王公公的名字王繼恩,職位則是按照宜笑的建議,刻上了漢朝的皇帝內侍武官的職稱「武騎常侍」,以免因為使用宋朝的官位而有僭越的嫌疑。僭越是大罪,嚴重的難免是要被刨墳鞭屍的。
宜修看到阿青趕過來了,心中也感到萬分欣慰,月光下看他身上好幾處傷口,連忙把他拉到旁邊,拿出糜傷膏與繃帶包紮好。又跟宜笑兩人互相確認了彼此都沒有受傷?阿青從土地廟中找出了一些香客留下來的柱香,燃了火摺把香點起來。由於王公公生前認定了宜修、宜笑兩個人是王妃,如今過世了,兩個人也不好行跪拜之禮。三個人焚香祝禱之後,又靜靜地在王公公墳前待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
王公公的死,對於宜修、宜笑來說有著相當沉重的心理打擊,走著走著,宜笑突然開口問道:「好姐妹,妳說我們把王公公從宮裡面帶出來,又給他縫了這件小號的將軍戰袍,他死了之後,會不會發現我們倆其實是在騙他,哄他開心而已呢?」
宜修搖搖頭,仍然是滿臉淚痕,有些哽咽地說道:「我不知道王公公升仙之後會如何?娘常常說,要確定一件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做,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問自己:『如果重來一次,妳是否還會這樣做?』」關於宜笑的提問,超出了宜修這年齡能知道的範圍了,宜修繼續說著:「如果這事情重來,我覺得我還是會答應王公公的懇求,把他從宮裡面帶出來,也還是會縫將軍戰袍給他…經歷過這場戰爭,有時候我都分不清楚,到底王公公是瘋子,還是操縱著這場戰爭的人是瘋子了。」
「如果重來一次?」宜笑悠悠地說道:「我剛才都後悔離家出走了,要不是王公公,我倆只怕死好幾遍了呢!」
「嗯,現在回想起來,我應該也還是會答應王公公的請求,帶他出宮,給他縫戰袍…我看他那麼高興地走了,不管這戰袍是不是真的,至少是他離開世界時,最想帶著的東西了。」
「對阿,就算他升仙,清醒過來,不再瘋瘋癲癲了,應該也還是記得我們兩個是真心誠意地幫他達成心願吧?」宜修若有所思地看著默默走在旁邊的阿青,拉過了他的手,又對著另一邊的宜笑說道:「好姐妹,我也想幫妳完成一個心願!」
「等一會兒到了大名府,我寫個墨家飛檄,叫妳爹帶小筍子到開封城來把妳接回去,如何?」
「好啊!」宜笑破涕為笑,高興地說道:「我也要跟小筍子牽手逛州橋夜市,一起遊山玩水,一起讀書寫字,還有…」越說越小聲,兩個女孩子又互相打鬧起來,大概宜笑想的是,她也要像宜修阿青那樣摟著接吻之類的吧?
阿青陪著宜修與宜笑兩個人直到看著他們進入了大名府,而南皓雲則牽了兩匹快馬出來,以免阿青長途奔跑傷勢惡化。深夜裡眾人拱手道別,阿青急馳往冀州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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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群人一邊喊著「大丞相回來了!」,一邊將趴在擔架上,胸部與腹部都裹滿紗布的韓貪狼抬到了場中央,同樣又是嘆息聲,咒罵聲,嘲笑聲混雜的喧鬧在眾將軍群中散了開來。
「哈哈哈!」蕭太后此時反而大笑了起來,笑聲稍歇,開口罵道:「這次南征失利,都是因為這幾個將軍無能,如今各位也都看到了,就連捉拿宋朝信差的事情都做不好,這是哀家用人不當!」
聽到了太后的笑聲,眾將軍隨即住嘴安靜下來。聽到了太后說眾將軍無能,有些人心中憤憤不平,有些人則認為機會來了,折了三個大將軍,表示空出了高管的位置,升遷就有了機會。但是不管大家怎麼想,都沒想把責任怪到太后身上,畢竟搞砸南征的是「殺破狼」三個將軍,事實擺在眼前,連捉拿信使都失敗了,不是天命的問題,是用人不當的問題。
看著躺在擔架上身受重傷的韓貪狼,朱悅心裡頭說真的還是有種復仇的快感,畢竟是韓貪狼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雖然因為種種客觀因素,朱悅克制自己不要以私害公,但是誰在他這個年紀時,能夠忍住仇恨而不報復呢?不覺地握緊了雙拳,留下兩行激動的熱淚,心中也只能恨著自己的無能,終究還是沒辦法手刃仇人…連衝上去打韓貪狼幾拳都做不到…。大局為重,他深深地嘆息著,背負著那麼多人的期待,朱悅就不能只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朱悅,而必須要是一個揮動諸侯之劍的朱悅了。如果韓貪狼該死,那麼這個傷勢就夠他死了,可是如果韓貪狼命不該絕,那麼就算上去刺他兩刀,也只不過是莽撞地賠上自己的小命,韓貪狼還是會活得好好的。算了吧…朱悅也只能這樣告訴自己了。
現在破軍與貪狼兩個將軍也都受了重傷,獨孤漠一時還看不出韓貪狼是被誰所傷,但至少心上的石頭落地,突然間襲來的巨大虛脫感,感覺上自己全身心力都被掏空,已經筋疲力盡,精神上再也承受不起一根羽毛重量的額外打擊了。擔心了一整個晚上,幸好阿青,宜修,宜笑都安全沒事。她看了一下朱悅,見到朱悅也回頭望著她,兩人相視一笑。不知道是天命使然,還是奇蹟發生,終於曹利用的賭局贏了,接下來只要雙方在合約上用印,就能實現獨孤漠與朱悅兩人的心願,宋朝與契丹之間達成永久的和平。
但是前提是,蕭太后得願賭服輸才行!
「至於曹大人,這場賭局算是你贏了!」卸除責任之後,蕭太后對曹利用說道:「合約在哪裡?拿過來吧!」
曹利用聽到蕭太后索討合約,萬分高興,馬上要朱悅將宋真宗已經用印好的兩份合約送了上來。這時候已經是清晨,太監將合約攤開來放在桌子上,陽光之下可以清楚看到合約上的條文。朱悅仍隨侍在桌子旁邊,以便隨時處理接下來的各種細節用印事宜。
這一把竟然讓我賭贏了?!按耐住心中止不住的興奮,曹利用躬身拱手,朗聲說道:「啟稟太后,皇上,本使再宣讀一次合約內容,也請韓左使覆誦一次作為確認!」韓杞聽到了曹利用的要求,也躬身站了出來。
「第一條:宋與契丹兩國兄弟相稱,宋為兄,契丹為弟,兩國罷兵不再打仗!」
「第二條:宋國每年給契丹歲幣,白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第三條:契丹歸還本次戰役所佔領的宋國土地,兩國彼此都釋放戰俘,以白溝河為界,互不侵犯!」
韓杞一一逐條覆誦了一次,遼聖宗點頭微笑不語,蕭太后則是神情嚴肅,逐字審視著合約上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有開口要背後拿著御璽的太監過來用印。
朱悅看太后的神情,同時也評估著剛才蕭太后對曹利用說的話,按過去經驗,蕭太后並不是一個願賭服輸的人。所以朱悅開始懷疑,按道理說,怎麼想都認為,要蓋下印章早就蓋了,何必在這邊看半天呢?上回在瀛州城,太后跟柴青城賭也是賭輸了,但她賭輸了也不立刻服輸,還敲鼓要求三軍加倍進攻。後來要不是柴青城死皮賴臉追上去索討賭債,才討到他要的一個吻,否則就讓蕭太后給賴帳了。那時候太后為了解氣,還用箭射垮了瀛州城的瞭望台,差點殺死朱悅。
看了幾遍合約,蕭太后看起來是下定了決心,她繞過桌子走了到了前面,對著朱悅小聲說道:「你過來!」
雖然這個舉動有點不尋常,但是朱悅也只能按照太后的命令走過去幾步。
「你就是墨家兵者,朱悅對吧?」與蕭太后四目相對,她突如其來的問題,加上眼神中隱藏不了的殺意,讓朱悅感覺到背脊發涼。柴青城眼中的蕭太后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女,但在朱悅眼中,這不折不扣是統兵二十萬的殺人魔王啊!
朱悅微微點頭,說道:「實不相瞞,草民正是墨家兵者朱悅。」面對蕭太后無形的氣場,強大的壓迫感讓朱悅感覺到手足無措。儘管內心緊張到心臟狂跳,朱悅還是努力保持鎮靜。即使如此,他發現蕭太后強大的存在感,鈍化了自己對周遭的人事物的反應,此時的他,不太能感覺到契丹眾將領的吵雜討論聲,也不太能感覺到一陣一陣令人發抖的冷風。他直覺意識到的是,此時此刻,蕭太后將他隔離在另外的時空中,單獨告訴他這場戰爭最後的重大決定。
沒想到蕭太后竟然冒出一個微笑,帶著許多的得意神色,小聲對朱悅說道:「哀家決定不簽合約!而且,我要下令全軍立刻突襲澶州城!」
她不避諱地挽起了袖子,舉起手讓朱悅看清楚了手腕上三道醜惡結疤的血痕。
然後字句鏗鏘,劍眉如鐵,意氣風發地說道:「一天!只要再給我一天!我們契丹鐵騎就要攻破開封城!」
「你中計了!可惜,你謀略還是不如我,正所謂:『兵者,詭道也』!」冷笑中帶著勝利者的嘲諷,她享受著把墨家兵者愚弄並且踩在腳地下的滋味:「墨家兵者,哀家倒要看看,此時你還有甚麼計策可出呢?這盤棋,哀家已經把你逼到了絕境!」
「哈哈哈哈!現在哀家是這場戰爭的最大贏家,可憐的小小兵者,你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哀家這一招棋吧?哈哈哈!孤身一人,沒有墨家死士在旁幫你護衛,你除了咬牙切齒,磕頭認輸求饒,還能奈我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人生快意之事,不過如此啊!哈哈哈!哈哈哈!」
蕭太后不肯用印,不簽合約,在最後一刻翻桌拒絕承認所有談判,確實是一招險棋,但也是高招。因為此時宋朝方面必然沒甚麼防備,全軍突襲澶州城,必然能殺他們一個出奇不意!澶州城只要半日就可攻破,契丹鐵騎渡過黃河,直撲開封,幾十個時辰之內,開封城就要陷入漫天戰火!
突如其來的變故,朱悅真的沒有準備。蕭太后這一招狠棋,聽在朱悅耳裡,有如十幾門飛馬霹靂炮同時對著他炸射,震得他全身顫抖。腦筋裡面閃過的是開封城陷入大火,百姓們爭相逃命,死屍漂滿了廣濟渠,塞滿了街道,哭聲喊聲殺聲交織出來的一片人間煉獄。
怎麼通知澶州城守軍呢?我們人在契丹軍中,逃不出去,要能如何通知?而且,又能怎麼防守?諸侯之劍需要幾千人齊心才能發動,才有威力…可是現在,我孤單一人,要如何能破解蕭太后這手絕招呢?!回望遠處,漠姐姐看似累垮了疲憊不堪,但是她的眼神依然是堅定的信任…不!我不是孤單的一個人!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完成共同的理想!
突然間一陣寒風狂捲而來,嚴寒刺骨。漫天雪花紛飛中,蕭太后冷豔的眼神,似乎已經凝聚成為堅不可摧的巨大冰錐,刺穿了朱悅的心臟,瞬間的寒顫讓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最快殺死一個人的方法,就是殺死他的心。
對!就因為是這樣,所以我不能放棄,我的心不能死…人生一定有困境,只要心不死,就不可能有絕路!
無奈,形勢比人強!
蕭太后只需要一聲令下,契丹全軍突擊,宋朝就要滅亡。現在的澶州城,還陷在和談即將成功,契丹將要退兵的歡樂氣氛中,沒有人會想到,蕭太后竟然打算全軍奇襲!
輸了…完了…這盤棋已經是個死局…只差蕭太后落下最後一子而已…心不死又能如何?
「啟稟太后,草民目前已經無計可施,黔驢技窮了。」輕輕嘆了一口氣,在太后得意的神色面前,朱悅慘白無奈地說道:「機關算盡,也跳不出太后的手掌心…草民甘拜下風。如今草民心中只剩下一個問題,太后不需要講出答案,只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好…可以嗎?」
既然墨家兵者朱悅認輸了,剩下一個問題又有何難?蕭太后點點頭。
「草民敢問太后,是否此時此刻,將要殺了草民,以絕後患?」朱悅用她與太后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大小來說話,畢竟這種問題,他不想讓所有將軍們都聽到。
可是這問題事關朱悅自己的生死,蕭太后聽起來覺得,這墨家兵者也算是個聰明人,猜出了她除了不簽合約之外,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殺了朱悅。而且,蕭太后馬上看出了朱悅這問題中包含了陷阱。因為如果蕭太后搖頭,表示承諾不殺,那麼後面不管雙方作戰如何,蕭太后都還是得要有謹守諾言不殺朱悅的壓力,雖然她不見得真正想守住諾言。
唉,你這兵者,畢竟也是個貪生怕死的人,臨到生死關頭,還是想用計策苟全自己的性命啊?沒那麼便宜的事情吧?
既然看出了朱悅言語上的陷阱,於是蕭太后微笑著再點頭,表示我蕭綽就是想要殺你,至於甚麼時候殺,那要看我高興!實際上,就這個問題,朱悅也就只留給蕭太后點頭這一條路走,因為他要讓在場所有人看到蕭太后含笑點頭。
看到了蕭太后微笑點頭,朱悅馬上裝出了極為高興的神色,跪下來用契丹語朗聲道:「謝謝太后慈悲,願意簽署和平條約,從此大宋與契丹再也不打仗!士兵們馬上可以回家過年了!」
「太后萬歲萬歲萬萬歲!」
用契丹語說了一遍還不夠,他再用漢語大聲說了一遍。
對於朱悅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以及假傳的聖旨,蕭太后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倒吸了一口氣。在場契丹將士們已經先看到太后微笑點頭同意了,又再聽到了朱悅假傳的聖旨,以為太后同意簽署和平條約了,興奮地彼此擁抱在一起,一傳十時傳百,全軍不停高呼「太后萬歲」,「吾皇萬歲」,「回家過年了!」
歡呼的聲音傳了幾十里地,連澶州城內都可以清楚地聽到。
蕭太后本來正要反駁,但才說出:「你這無恥小子膽敢…」一小段話,全軍已經熱烈歡呼起來,這樣熱烈的場面,當然也就塞住了蕭太后的嘴,逼得她又氣又惱。沒想到這墨家兵者竟然利用她兩次點頭,製造了一個同意用印的假象讓所有人看到,然後再順這個假象假傳聖旨,硬是給自己一個無法翻盤的結局?!
「太后不要怪草民出此下策,請太后感受一下契丹將士們熱烈想要回家的心情。且想想看,如果太后再一意孤行,執意打仗,可能會鬧出兵變也說不定?」為了避免蕭太后強硬反悔,朱悅又再給她致命的一擊,提醒她如果此時不用印,或者強硬取消用印撕毀合約,可能會造成想回家的契丹將士們嘩變!
「你!你!…你幹的好事…!你要哀家如何對死去的先皇交代?拿甚麼臉面去見我朝列祖列宗?!」太后從沒有被人這樣子無禮得罪過,被逼著違背意志要用印和平合約,這種屈辱,怎麼可能吞下去?更何況剛才她還那麼得意,那麼高高在上,自以為是這場戰爭最大的贏家!沒想到朱悅略施小技,竟然將她從雲端打了下來,毫無選擇餘地只能退兵,還得硬生生違背手臂疤痕上的毒誓!
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可「屈辱」並不是。
所有人的歡呼聲掩蓋了蕭太后憤怒的暴吼,承受不住屈辱的她出手一掌,絕招「鷹爪破腦」結結實實地打在跪在地上朱悅的天靈蓋上,轉身拂袖而去,頭也不回地走回行營裡面去了。朱悅挨了這致命的一掌,立刻癱倒在地上,失去了生命氣息。
本來獨孤漠聽到了歡呼聲,以為大勢已定,也被四周歡呼的氣氛所感染到,一時有點鬆懈,對於達成和平這個心願感覺到萬分的欣慰。沒想到就在眾人喧鬧的時候,蕭太后一掌打死了朱悅,獨孤漠心頭大吃一驚,連忙撲過去扶起了朱悅,只見他雙眼緊閉,嘴角滲出鮮血,早就沒有了氣息。抱著屍身的她,焦急著地想要灌注真氣護住朱悅的心脈,可是這一夜沒睡,還有連日以來的心力交瘁,在這多重打擊之下,突然間頭部一陣難以承受的劇痛,忙亂之中真氣走岔了!當場獨孤漠氣血翻騰,一大口鮮血吐在了朱悅與自己身上,全身一陣劇痛,也趴在朱悅身上昏迷過去。
曹利用本來正得意洋洋看著歡騰的契丹將士們,沒想到太后突然出手打死了朱悅,撲過去救朱悅的獨孤漠也吐血昏倒,他也就顧不得宋朝使臣的威儀,連忙衝過去拉住兩個人的後領拖了回來。他拍了幾下獨孤漠與朱悅的臉頰,都沒有反應,這下可急死人了!突發的變故,此時腦中一片空白的曹利用,想到了合約還沒有用印,於是放下躺在地上的兩個人,他跑過去拉住了韓杞,大叫道:「事不宜遲,人命關天!我們按照計劃行事,快點用印,送我回去!!」
韓杞回神過來,之前他與曹利用沙盤推演過很多次用印合約的情節,如今蕭太后不在,韓杞按照原訂的計劃,選擇了讓遼聖宗藉由這次的合約用印,走向親自執政的這套劇本。於是他帶著遼聖宗來到桌子前面,回頭要求太監送上了御璽。遼聖宗解開了御璽外面的綬帶,雙手高舉御璽向天祝禱,而歡騰的契丹將士看到了皇上正準備用印,立刻安靜了下來,迎接這莊重肅穆的一刻。
「眾將聽令,朕的天下,由朕來作主!」遼聖宗高舉著御璽朗聲道:「契丹與宋國,永結兄弟之邦,再無戰事爭端!」
說完,在合約上蓋上了御璽,雙手拿起了合約,在晨曦之中,高舉過頭頂給契丹全軍將士看過,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於是,遼聖宗也在這機會上,做了一次權力的轉移,開始擺脫母后的陰影,邁向親自執政的道路了。當前狀況緊急,遼聖宗權衡輕重,認為不管如何他得要挺直腰桿將兩國推向和平。至於母后那邊,後面再來解釋吧?
韓杞與王繼忠快速備好了馬車與快馬,眾人將昏倒的獨孤漠與死去的朱悅放上了馬車。遼聖宗特別走過來,對著朱悅的屍體說道:「謝謝先生為兩國和平所做的努力與犧牲…」說完,解下身上隨身的一把鑲滿翡翠珍珠瑪瑙等寶石的黃金匕首,交給太監,放在朱悅的屍體胸前,讓他握著這把匕首。「這把匕首,原本也是中原寶物,朕敬重先生的大忠大勇,以這柄匕首為先生送行…嗚呼哀哉!」
又接著轉頭對曹利用說道:「曹大人,你的正直忠勇,朕信任你,也信任你的皇上,請務必要盡力維持兩國之間的信任關係,在這關鍵的時刻裡,不能讓小人趁機作亂!請務必穩住局勢!」
韓杞也嚴肅認真叮囑道:「曹大人,後續按照計畫行事,請快馬離開,千萬不要回頭,以免臨時發生變故!」曹利用背上揹著簽署好的合約書,也對遼聖宗,韓杞還有王繼忠躬身作揖,然後上了馬車,驅車急速奔向澶州城而去。除了急著救人之外,曹利用與韓杞匆忙的原因還有一個,他們怕蕭太后突然出現,喝止遼聖宗,撕毀和平協定,這樣一切就功虧一簣了。所以韓杞才要曹利用不要回頭,合約只要送回澶州城,蕭太后要再反悔,就沒那麼容易了。曹利用一路駕著馬車狂奔,澶州北城守將葛霸遠遠看到馬車捲起飛雪,認出是曹利用,連忙開了城門迎接進來。
終於,「九難鳳凰」這一次真的落入了死劫,獨孤漠再怎麼小心翼翼,也沒能提防到蕭太后的毒手…神算子都說了,他看過古往今來有著「九難鳳凰」命格的人的畫像,只有玄奘一人活了下來,其餘都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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