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彩色的鬼
作者: 冷擎
秋天的田野,大片大片金黃色的小麥隨風搖曳,河北真定地方寬廣的官道上,緩緩地行使著一隊車輛。約略有十幾部車吧?為首的第一輛車,上面層層疊疊放了許多箱子,有些箱子一看就知道裡面裝的是值錢的珍寶。後面十幾輛車,則全部都高高堆著糧草,每輛車旁邊幫忙推車的,都是老人。有些車子分配四五個,有些車子則是兩三個,只有第一輛車子旁邊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按照個頭推算,應該是十六,十七歲吧?少年背上,身上滿是鞭痕。在這隊伍前面領頭的是七個騎兵,精確說應該是契丹騎兵,隊伍的最面則有三個騎兵押後,騎在隊伍最前頭的,是契丹的十夫長。
這個秋收時節,官道上只有這一隊運糧車隊,周圍杳無人煙,放著滿山遍野的小麥不趕快收割,人都到哪兒去了?
能讓老百姓這樣倉皇放下莊稼不顧逃得一乾二淨,無非就是契丹軍隊越過宋遼邊境來「借糧食」了,順便也會帶走一些農民當奴隸。這景象每到秋收時節常常發生,不過這一隊契丹兵運氣不怎麼好,要抓來當奴隸的農民都是老人,唯一的少年被打得半死不活,想來應該是把沒抓到青壯農民當奴隸的憤怒都發洩在這個少年身上吧?
帶回契丹的奴隸,可以賣個好價錢,搶來的金銀珠寶還有銅器鐵器,也都可以變賣,加上宋朝的官軍只要聽到契丹兵要來借糧,沒有不望風而逃的,所以契丹軍隊大搖大擺拉著戰利品與奴隸在官道上走,雖然顯眼,但不是罕見的事情。即便有骨氣的宋軍將領,也只能將軍隊集中到要塞城寨中,避免與契丹兵打起來,畢竟沒有朝廷的命令,宋軍是不可以輕易接戰的。當然了,即使與契丹人打起來,大多也是以宋軍傷亡慘重收場。
官道由南往北,夕陽餘暉從西邊斜照過來,與這無邊無際的金色麥田相輝映。這個半死不活的少年勉強靠著意志力撐著,有些傷看起來是前幾天打的,都已經化膿了,天氣雖熱,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頰看不到汗水,少年應該是正因為傷勢而發著高燒。儘管是這樣,少年偶而也抬起頭看看風景,眼神仍然倔強不肯屈服,似乎這種傷不算甚麼,也或許想透過心靈上的不在乎來緩解肉體上的疼痛吧?
突然間,契丹十夫長長嘯了一聲,用契丹話大吼了幾句,車隊馬上停了下來。第一車旁的一位老者,轉頭對這個少年問道:
「欸,我說小朱啊,現在是甚麼情況?」
這個叫小朱的少年聽得懂契丹話,微喘著氣回答老者說:
「他們在叫說看到那個『彩色的鬼』了。」
說完少年自己也覺得好像說錯了甚麼?
喃喃自語重複「『彩色的鬼』?是不是聽錯了?」
此時,原本在車隊最後面的三個契丹鐵騎,正策馬狂奔過少年與老者旁邊,捲起了漫天的沙塵,少年用力站到車輪軸上,拉長脖子想看看甚麼是「彩色的鬼」?遠方大約一里遠,一個穿著彩色衣裳的少女正輕巧地一邊撥弄著麥稈一邊往車隊走來,一點也沒理會十個契丹鐵騎分成三股,手上弓弦飛速撥動,十多支箭無聲地往少女身上射去。
小朱一時心中大急,脫口大喊:「小心!!」
不過箭比話快,已經穿過少女的身體,小朱一時激動,加上輪軸能站立的支撐點又小又滑,或許也是傷勢太重撐不下去,整個人摔了下來,隨身的包袱掉在地上,兩冊厚厚的書翻了出來,一面墨黑色像是玉牌吊墜的令牌也滾了出來。
都被打成這樣了,也不會想說把書塞在背上,鞭子抽著書也就不會疼,竟然是把書揣在懷中,這書看起來對小朱非常重要。
他想要支撐著爬起來收拾包袱,眼前一黑,腦袋中還間歇想著那個穿著彩色衣服的少女是不是死了?我的書千萬不能弄丟…。
無奈實在氣力用盡,想動也動不了。
恍惚中,感覺到有人輕輕用腳踩了踩自己的肩膀,似乎是想探探看這個趴在地上的屍體是死是活?
然後是一個少女清脆而興奮的聲音喊著:「漠姐姐,妳看我找到甚麼書?」
小朱還沒有失去最後的意識,他想出聲阻止別人拿走他的寶貝:「請妳們不要拿走我的…。」
一個沉穩而溫柔的聲音回答道:「嗯,這本是我們墨家的《守城策》沒錯,另外厚厚的這一本《慕容帛書》不知道是做甚麼用的?」
漠姐姐的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小朱不知為何感覺到安全,舒適,放棄掙扎…就這樣昏了過去。
睡夢中似乎有人在幫自己塗藥,換藥,餵粥,也能感覺到溫暖的氣進入到自己的丹田,順著經脈繞行。同時也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部似乎有兩股寒氣,試圖驅逐,對抗丹田進來的暖流,當暖流強烈一點,寒氣就更強烈,暖流弱一些,寒氣就弱一些。
昏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小朱開始覺得全身都舒坦許多,原本的傷口也不疼了,他開始恢復了意識,然後是星光一閃驚醒:
我的書跟令牌呢?是不是被拿走了?
想到這裡他下意識坐了起來,環顧四週,這看起來是客棧的客房,窗外陽光灑進來,桌子上還放著一些療傷用的紗布,藥膏,剪刀等等器具。小朱摸摸自己的身子,低頭左看右看,身上都紮紮實實地裹著繃帶,隱隱還透出藥膏的冰片香味,他試著甩甩胳膊,感覺上比還沒受傷前輕快許多。但是四周圍並沒有人,也看不到他的包袱以及包袱中的書。
正當他要出聲叫來人的時候,聽見門外有人講話。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他問道:
「阿青,你再給我講一講漠姐姐殺掉那幾個契丹兵的事情?」
阿青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好吧,但這已經是跟你講第十次了,你也知道我不太會講故事,三兩下就講完了,真想聽精彩的,等一下我拜託宜修姐跟你講。」
中年男子忙道:「不不不,你講就可以了,魏姑娘伶牙俐齒的,還沒聽她講就先被數落一頓,要是連程姑娘也加進來,兩個人吱吱喳喳的,馬上我就昏頭轉向了」。男子說著說著,推開門走了進來,剛好看到小朱正準備躺回去裝睡,一個箭步上來抓著小朱的手,興奮地說:
「好傢伙,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先不要躺回去,漠姐姐有交代,你醒了要馬上通知她。」
眼看著這個滿臉落腮鬍,像極了蓋房子的工頭大叔,一進來就扯著自己的左手臂不放,這感覺萬分尷尬。小朱用右手拍了拍大叔熱情的手,同時左手用點力氣慢慢抽回來,問道:
「請問您是哪位?這裡是哪裡?」
同時他也注意到,這個大叔只有右邊一隻耳朵,左邊原來應該有耳朵的地方,被利刃整整齊齊削平了。
大叔爽朗地哈哈大笑,回答道:
「我是當今天下最大幫派『義耳幫』副幫主王澤,奉我們幫主之命徹夜在此守候,照顧公子周全。」
接著左右看看小朱的傷勢還有包紮的狀況,又說:
「這墨家的『首烏糜傷膏』藥效特好,前天看你那個傷,流膿都快要見骨了,才沒兩天,馬上就生肌止血,等拆了繃帶之後,保證你一點傷痕也沒有。」
王澤自顧自說完了,又突然想起還沒回答小朱另一個問題:
「差點忘了,你剛問說我們這裡是哪裡?」
「這是真定府獲鹿縣的十家村,村上就這間石家客棧,聽客棧的掌廚大娘說,你們就是在這個村子口被契丹兵給抓走的。」
王澤繼續滔滔不絕說:「掌廚大娘還說,大家當時都還沒逃遠,被救回來的老人說,你一直給契丹兵亂指路,才讓大家能夠逃走。」
小朱微微一笑,問說:「村上的人可都平安回來了?」
王澤用力點頭,大聲說:「而且那十個契丹兵,都被我家幫主三加五除二殺得乾淨,搶來的寶貝,正由村長一家一家歸還呢!」
「至今,我家幫主已經殺了快五百個危害地方的契丹兵,真是給所有人出了一口惡氣!」
小朱尋思道:「契丹鐵騎,單一騎,十個宋兵也對付不了,這義耳幫主還真厲害,也夠狠辣,一出手就殺了十個…。」
不過呢,轉而又想:「天下第一大幫應該是丐幫吧?這副幫主說自己是第一大幫派,敢情就是吹牛的,而且,義耳幫這名字也沒聽說過。」
看著王澤仍在細細地檢查自己的傷勢,小朱連聲稱謝,一時也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一抬頭剛好看著王澤身後那個叫做阿青的少年也正在看著自己,尷尬地點了點頭,說:「感謝兩位和幫主的救命之恩,在下姓朱,單名一個悅字,山東長縣地方人,這次是來給亡父掃墓,沒想到今年契丹兵越界這麼深入,來不及逃走就給抓了。」
阿青也點點頭,甚麼都沒說,朱悅能感覺出阿青肢體語言傳達出來的「沉默寡言」的個性,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少年歲數應該比自己小一點,濃眉大眼充滿了風霜色,但稚氣未脫,身材應該比自己高了一個頭,壯碩的身材可以看出是長年習武的練家子。
阿青背上背了兩把劍,其中一把是用極其精緻艷麗的綢緞包裹著的,應該是很名貴的寶劍,另外一把則是劍身寬厚的古劍。
「少俠一身正氣,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朱悅問道。
「我叫阿青,我姓狄,單名一個青字,是墨家劍者的侍劍。」
「侍劍?是劍童的意思嗎?」
阿青搖搖頭。
王澤代替阿青回答道:「公子你有看到阿青背上,綢緞包著那把劍吧?」
朱悅點點頭,王澤繼續說:「因為老宋皇帝,不希望大家練武造反,所以用一杯酒要老將軍們都回家種田去。」
「這是太祖皇帝心懷仁德,杯酒釋兵權的故事。」朱悅點頭道。
「但是老將軍們還有江湖上的俠客,不打打殺殺就沒有其他事情做了,你說對嗎?」
「我懂了,所以就用『劍禮』這樣的儀式來取代?」這樣講朱悅就明白了。
朱悅也見過幾場「劍禮」比試,所以王澤一點就懂,這個「劍禮」比試就是朝廷要避免江湖豪傑私下鬥毆而想出來的運動項目。
阿青微微笑,說道:「這把劍值好幾座城池,漠姐姐說,那是唐朝的時候,吐蕃國王送給唐朝皇帝,要娶唐朝公主的聘禮。」
王澤指著阿青背上綾羅綢緞包裹的那把價值連城的劍接著說:「現在大家比的都不是劍,比的是誰有錢,誰的劍名貴誰就有面子。」
聽起來,江湖豪傑參加「劍禮」比的是功夫,而富貴人家參加「劍禮」比的就是誰有錢,誰有品味囉!
「失敬失敬,剛才言語上沒分寸,既然能受命守護這麼名貴的劍,少俠武功自然是受漠姐姐肯定的。」朱悅也有點擔心「劍童」兩個字有辱沒阿青身分的嫌疑。
既然阿青說自己是墨家劍者的侍劍,又說這把劍是漠姐姐交待的,推敲起來,朱悅自然而然把墨家劍者與漠姐姐聯想在一起。
阿青緩緩將古劍從背上解下,輕輕出鞘,雙手捧到朱悅面前,說道:「這把才是我自己的劍,是古代名劍『龍淵』的仿製品。」
朱悅接過劍,沒注意這把劍頗為沉重,差點就沒接好掉到地上。他上上下下看了仔細,交回給阿青,說道:「古時候,季札掛劍贈友,這龍淵劍,代表著誠信的意思,謝謝你救了我的命,還認我做朋友。」
阿青笑而不答,算是認了這個友誼。
「朱公子你也太客氣,」王澤卻講進來說道:「那等一下你一定要走走看看我設計的大寨,也認我這朋友。」
朱悅大笑道:「一定一定!」
沒想到自己睡了三天,傷勢也好了很多,正經事也該辦一辦了。想到正事…
「對了!我的包袱呢?」
「請問兩位是否有看到我隨身攜帶的包袱,還有包袱裡面的兩本書,一塊黑色的令牌?」
王澤聳聳肩,搖搖頭回答:「朱公子,這幾樣東西我都沒看到,你昏倒當時我也沒在現場…。」
朱悅轉頭看著阿青,阿青勉為其難地說明:「這個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等一下遇到漠姐姐時,你當面問她?當時我顧著背你回來,沒能注意到這些事物…不然…我去通報漠姐姐說公子醒過來了?」
朱悅微微點頭,阿青會意轉身離開了房間,順手輕輕掩上了房門,行為舉止頗能看出他粗中帶細的一面。不過王澤稱呼幫主,阿青卻稱呼漠姐姐?難道幫主是一個女人?
還有,剛才阿青說自己是墨家劍者的侍劍?
剛剛跟阿青與王澤談話,本來還沒有甚麼想法,只是聽著聽著聊著聊著,沒去想「墨家劍者」是甚麼意思?不過阿青離開房間之前的一番話,卻引發了朱悅的好奇心,問王澤道:「剛才阿青提到了墨家劍者,你們幫主就是墨家劍者嗎?」
「這樣說來,整個義耳幫都是墨家的人,對嗎?」
王澤點點頭,回答道:「整個義耳幫都是墨家的人?差不多是這樣子。墨家最大的人物稱為『鉅子』,所有墨家人都要聽『鉅子』的命令。負責保護鉅子的人,就是『劍者』。還有『兵者』是負責指揮墨家將士守城。『醫者』是負責治療的,此外,就我所知,應該就沒有其他『者』字輩的人了。」
其實王澤可能也不是很清楚,追隨鉅子的墨家人,從前都叫做「墨者」。只是墨家淵遠流長傳到了宋代,都自稱墨家人了,感覺比較親切一些。
朱悅突然間開始瞭解了,自己帶著那塊令牌,上面刻著「兵者」兩個字,莫非這塊令牌從前的主人就是墨家的兵者?
這令牌是父親的遺物,但從沒聽母親說過自己的父親與墨家有甚麼關係?也沒聽說「兵者」是幫忙守城的?
父親遺物中有書信,提到如果自己遭到不測,一定要後人把令牌與《守城策》親手交給少林僧兵院的惡智大師。沒想到自己一時大意,把從不離身的先父遺物弄丟了。現在只能期待幫主能好好保管書跟令牌,最好也願意無償交還給自己。
「副幫主,請問一下,你們幫主是甚麼樣的人?」
朱悅認為,最好還是先摸清楚幫主的底細,等一下才能好好應對拿回自己的寶貝。
聽到朱悅這樣問,王澤哈哈大笑了起來,說:「我們幫主有五個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絕色,天下第一慈悲,天下第一劍法,天下第一靠山,還有天下第一武學奇才,我們義耳幫兄弟們五千人,每個都願意為幫主出生入死,絕不會有半點抱怨,也不會有半點後悔。」
幾句交談下來,已經習慣性將王澤講話中吹噓的部分自動過濾掉,顯然,這義耳幫主就是一個劍法高超的女性,而且有相當分量的靠山撐腰。
要說絕色美人,朱悅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那個彩衣少女,遠遠的看不清楚容貌,但從身形來看,無疑是個美人,只是被契丹兵的箭射穿了,還能活嗎?
朱悅接著又說:「我沒在江湖上行走,不知道義耳幫的大名,今日見到副幫主如此爽朗,英雄氣魄超乎凡人,想必也是武功蓋世的豪傑吧?」
這個話,可能別的人聽起來會輕飄飄的,但王澤一下子就羞愧地面紅耳赤,搖手帶搖頭地說:「公子這樣說,我可就慚愧了,其實我之前幹的勾當就是打家劫舍的山賊,這個山賊的衣缽就是從我老爹那邊傳下來的。」
朱悅畢竟生死關頭來回幾趟了,聽到王澤本來是個山賊,也沒甚麼特別反應,靜靜聽王澤繼續說下去:「我老爹本來是周世宗柴榮麾下的工部都監。趙匡胤取代柴榮的兒子當皇帝之後,老爹當時正在岳陽營建工事,害怕被秋後算帳,趁亂就帶著一夥人上連雲山,靠著安營紮寨,設立機關暗門的本事,幹起山賊的勾當來。」
「我呢,打架的功夫沒我爹厲害,但是土木機關這個,那可勝過我老爹百倍!官兵都相傳,我設計的連雲山大寨,勝過諸葛孔明的《八陣圖》呢!」
朱悅微微一笑,開始覺得王澤這個自吹自擂的本事頗為可愛,也不說破以免他難堪。
誰知,王澤話音剛落下,門外傳來一陣少女清脆卻又不拘謹的笑聲,接著門被推開了,兩個紮著雙平鬟髮式的少女溜了進來,站在右邊那一個笑盈盈地對著王澤與朱悅道:「王叔叔就那麼點出息,老是愛吹噓說自己蓋的大寨是《八陣圖》啦,『陷空穴』,『誅仙陣』一般的厲害…。」
站在左邊的少女馬上接著說:「結果呢,被人家半夜闖進來,摘了一隻耳朵…。那個腦袋瓜子現在還是借放著的呢!」
王澤被這兩句搶白,嘴巴張得老大,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兩個少女邊笑邊走到桌子前面,拉了胡床就坐下,拿了茶杯互相斟了茶,一飲而盡,兩個人異口同聲直說:「好熱啊,渴死了…。」
王澤苦著臉,小聲說:「這兩個不成體統的祖奶奶,朱公子你可別見怪。」
原先站右邊的那個少女,拉開了另一個胡床,拍了拍座位,暗示要朱悅移駕過去坐那個位子,一邊說:「我姓魏,字宜修」
然後指指另一個少女說:「她姓程,字宜笑」
接著兩個人異口同聲說:「江湖上人稱『巫山雙煞』。」
原來這就是剛才王澤講的讓人頭疼的宜笑、宜修,朱悅緩緩地移動身子,發現傷口一點也不疼,於是動作就比較自然了一些,坐到宜笑指定的位子上。
「漠姐姐去廚房交代大媽午飯安排,」朱悅剛坐定,宜修便開口說:「她等一下就過來。」
宜笑,宜修,這兩個看起來都不像那個彩衣少女,宜笑的聲音聽起來,應該就是自己昏倒前聽到,那個發現包袱裡面的書的聲音。只是這兩個小女孩清秀可愛,卻起了一個「巫山雙煞」這般嚇人的稱號…剛剛王澤又說他是強盜出身…嚇!!難道…難道自己才剛剛逃離了契丹騎兵的抓捕,卻又掉入窮凶極惡的土匪手上?會不會這兩個小女孩,其實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呢?都說行走江湖,最要提防的就是和尚,女人,小孩。這「巫山雙煞」暨是女人又是小孩,能在江湖上混出這樣的名號,應該是殺了不少人的緣故!想到這裡,不由得緊張起來,心頭怦怦亂跳…那…那…自己這條命也就罷了,重要的是,寶物還有書本,還能拿回來嗎?
也不對啊?小朱想想覺得是自己嚇自己,兩個少女從進門到坐定,確實讓人感覺到像兩隻小鳥一樣靈動,兩人長得還有些神似,都是瓜子臉,大大圓圓的眼睛,梳著雙平鬟表示還是小女孩,宜笑艷麗,宜修稍清秀些。她們還幫忙自己療傷,怎麼看都不是窮凶極惡的土匪強盜吧?
不過朱悅還是掛念自己的包袱,剛坐好就開口問道:「我還挺惦記著我的家當,請問妳們是否有撿到我的包袱?裡面有兩冊書,還有一塊黑黝黝的牌子,上面寫『兵者』兩個字的?」
兩個少女同時點頭,神情也變嚴肅起來,宜笑說:「書跟令牌都在漠姐姐那裏,那都是我們墨家的信物,至於為何會在你這裡…?等一下漠姐姐來了會問你。」
宜修卻突然滿臉怒容,接口說道:「看你先前是做儒生打扮,推想應該是儒家之流的,需要知道,儒家跟我們墨家從祖宗十八代起就不合。」
「你們孟子還批評過我們:『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是禽獸也。』」
喔!原來是墨家的人啊…小朱走過大城小村,大街小巷,也是見過墨家人開的店鋪,群聚的村莊…只是墨家人並不熱衷功名,所以大多都是經商、務農。
宜笑也覺得有氣,馬上跟著罵說:「對,所以我們最討厭腐儒了!」
說完,宜笑跟宜修兩個就不理朱悅,自顧自的打鬧了起來,朱悅只能直挺挺坐著,孟子罵人的帳,怎麼會算到自己頭上呢?
就這樣不知所措地在胡床上坐著,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阿青推開門走了進來,然後拉住門恭敬地側立在旁邊。空氣中隱約有一縷縷似有似無的幽香,一位穿著彩色衣裳的少女走了進來。朱悅抬頭看了一眼,整個呆住了,進來的這位無疑就是前幾天被契丹騎兵用箭射穿的彩衣少女!現在近看,確實是絕色美女,但臉蛋看起來有些微胡人的容貌,一雙眼睛如同汪洋大海一般,讓人感到平靜,舒暢…。
「喂!」
突然間宜修拿起劍鞘輕輕推了朱悅一把,怒道:「你這樣看漠姐姐,丟不丟你們孔老夫子的臉啊?」
宜笑馬上接著酸他:「是啊,至今還沒有遇到過哪個腐儒看到漠姐姐,沒有把古聖先賢扔到腦後的?」
朱悅被這樣一說,實在尷尬,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失態,慌忙站起來,深深一作一個揖,說道:「在下姓朱…。」
話還沒說完,由於太急著站起來,自己本來坐的胡床被這樣一擠,砰地一聲巨響倒在地上。
宜笑、宜修兩個笑得花枝亂顫,猛拍桌子,漠姐姐也被著個場景逗得抿著嘴笑。
朱悅還尷尬站著的時候,阿青一個箭步過來扶起了胡床,「在下姓朱,單名一個悅字」這才完成了介紹,還慌忙加上一句:「謝謝諸位大俠救命之恩。」
這讓宜笑、宜修又樂歪了,宜修模仿著老太婆的語氣說道:
「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不用多想,宜笑馬上也用老太婆的語氣接下去說:「少年啊,戒之在色啊。」
朱悅被這樣胡鬧下來,面紅耳赤說不出話,彩衣少女也忒寵這兩個活寶,不但不制止,三個人開心地樂做一團。
笑聲稍歇,漠姐姐也輕輕回了一個禮,回答道:「小女子獨孤漠,字含睇,你可以直接叫我含睇,也可以隨著她們一起叫漠姐姐。」(睇,讀音:帝)
說完便坐到了宜修、宜笑的中間,繼續說道:「你能活命,這都是王副幫主日夜照料,還有揹你跑了十幾里路的阿青的功勞。」
怎知朱悅這時又慌忙站了起來,可憐的胡床又再次摔出巨響,朱悅只能尷尬地站著,等宜笑、宜修笑差不多了,他又做了一個揖,說:「含睇…這字取得再貼切不過了。」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這含睇,宜笑都是形容絕世美女山鬼的。」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這宜修則是形容湘君的愛人,這都是出自於屈原《九歌》之中絕美的文句。」
「你這輕薄的腐儒,可否用白話解釋來聽聽?我還真不知道這『宜笑』在這句子中是甚麼意思?」宜笑皺著眉頭說。
「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山鬼這個絕世美人,眼波流轉,彷彿長江那樣平靜深遠,笑起來的時候,是那麼艷麗動人。」朱悅紅著臉解釋道:「見到這美女的人,都會因為她的一顰一笑,合宜的舉止與修長的身材而愛慕她。」
宜笑滿意地說:「漠姐姐跟我就是這樣。」
「那我呢?」宜修急著說道:「湘君不是男的嗎?」
「這句話的意思是湘君對著愛慕的人說,妳的容貌是如此美麗,舉止又是如此的端莊,讓我急著想划著船,穿過急流去找妳。」朱悅臉越來越紅了:「這兩句翻得不好,請見諒。」
宜修也得意地笑著,說道:「對,我也是這樣。」
獨孤漠卻只是微微笑,說道:「原來是屈原啊,屈原算是我們的老同鄉了,都是秭歸人,我們之前一直以為這些名字是幫我們起名的寇老爹想出來的呢!」
「屈原最愛《九歌》的山鬼,因為山鬼不羈於世間的禮法,熱烈地追求自己的愛情;但會用山鬼的形容幫妳取這個字號,想必也是性情中人,不避天下之諱的灑脫風流。」雖然面紅耳赤,朱悅還是掉書袋講了自己的看法。
漠姐姐仍然止不住笑,說:「是啊,寇老爹何止是性情中人,他還是當世抒情詩詞大家呢!」
「不過…小女子雖然識字,但並不知道《九歌》、湘君、山鬼甚麼的。」
「如果你要談論對於武功劍法的心得,我是挺有自信的,至於這個屈原的文章,是不是改天你給我們講講?直到今日我們才知道寇老爹用的是《九歌》的典故呢!」
說到這兒,突然想起朱悅那個躬身作揖還躬著呢,「喔,你還是先坐下吧?我們番外女子怕禮數麻煩,就不回禮了。」
看著朱悅正襟危冠坐好,漠姐姐從阿青手中接過了包袱,從中拿出兩本書,以及那塊黝黑的令牌放在桌子上,正色說道:「這個令牌是我們墨家的『兵者令』,連帶這本《守城策》,都是前任兵者楊業,楊老前輩所有…。」
說到這邊,似乎有所感傷,眼眶泛著淚水:「楊老他被蕭七殺這個契丹奸賊所害,絕食死在契丹監獄中」。
獨孤漠雙手拿著「兵者令」,輕輕地用手帕來回擦拭著,一時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輕輕喃喃自語道:「當時爹爹還潛入獄中想救楊老前輩出來,老前輩一身錚錚鐵骨,直說此一生盡忠盡孝,斷無逃跑辱沒大宋子民氣節的可能…。」
沒能體會出獨孤漠的感傷,朱悅反而疑惑道:「楊業老將軍,在我們大宋朝是家喻戶曉的大英雄,但是我想不出來自己、或者先父與楊老將軍之間有甚麼因緣?以至於楊老先生的遺物會在先父手中。」
宜修插嘴道:「楊老爺爺將軍是我們大宋雁門關的神將,而且他武藝高強,肯定是那狗賊蕭七殺使詭計陷害,才會被抓走,因而死在獄中。蕭七殺是個殺人魔大老粗,當然不識貨,就把我們墨家聖物《守城策》與『兵者令』隨手往垃圾桶這麼一扔,就當垃圾給送去荒郊野外了。」
「肯定是這樣,剛好腐儒公子你父親路過,看到這兩個寶貝,馬上撿起來據為己有。那蕭七殺的詭計多端,派這麼多契丹騎兵越過邊境深入河北地區,以為老將軍不在了膽子就壯了。」宜笑有些強詞奪理跟著說:「我們這半個月在真定地方晃悠,宰了一千多個契丹兵,不知死活的可以再來看看?」
有些不解地搔搔頭,王澤又小聲問說:「昨天妳們跟我說總共宰了五百多個,怎麼今天變一千多個了?」
看起來,吹牛的本事不只王澤有,宜笑與宜修這兩個祖奶奶只怕是更厲害吧?
獨孤漠只是靜靜地看著「兵者令」,朱悅覺得周圍的空氣以她為中心逐漸寒冷凝聚了起來。想著想著,他想到了「獨孤」這個姓氏,根據自己讀過的史書記載,這是鮮卑貴族的姓氏,難怪她看起來有那麼一點胡人的容貌。
鮮卑人早在唐朝之前就已經消失,或者融入漢人的社會,如今還能遇到,想必也是遺世獨立的一支血脈吧?
「巫山雙煞」懷疑是先父撿到了墨家聖物,意思就是要我乖乖把這兩個聖物交出來,物歸原主。於情於理,物歸原主是需要的,可是先父的名聲不能這樣就被誤會,於是朱悅委婉解釋道:「本來我不應該這麼多話的,但是先父應該不是從垃圾堆裏面撿到《守城策》與『兵者令』的。我很小的時候,先父就死了,等到我長大從繼父手上拿到先父的遺物,除了《守城策》、『兵者令』之外,還有一本《慕容帛書》…。」
感受到氣氛有點僵了,朱悅又開始擔心是不是漠姐姐也懷疑他不肯交還墨家聖物,不知道該怎樣圓場,只能胡言亂語道:「我不是要強佔墨家聖物的,請漠姐姐不要誤會…漠姐姐看起來沉穩,溫柔,纖細,跟我剛才想像的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形象不只是違和,根本就是反差。」
宜笑、宜修又笑了起來,宜笑說道:「你這腐儒挺識相的,也懂得嘴甜有糖吃的道理嘛!」
「如果說是王澤那樣的長相,要說他殺過一千個契丹兵大家才會信。」宜修指著王澤說道。
此時獨孤漠還噙著眼淚,按道理來說氣氛應該是哀傷肅穆,就只有兩個祖奶奶還嘻嘻哈哈的,王澤除了苦著臉,用手搔頭,面對這兩個祖奶奶,他甚麼辦法也沒有。
半餉,獨孤漠拿起宜笑遞過來的手絹,擦了擦眼淚,說道:「先不論為何楊老的遺物如何來到你手中,我想這或許也是楊老在天之靈冥冥之中的安排。」
「這個事情我也不能作主,仍需要鉅子來決定繼任的兵者。」
稍微頓了一下,「如今宋遼(俗稱:契丹)邊境告急,墨家人互相傳檄聚集在河北戰線諸城寨上協助邊防,極需要一個能指揮全局的統帥。」
「殺害楊老的蕭七殺,現在已經成為契丹坐鎮幽州的最高將領。傳說他是上天降下來要滅亡大宋的『七殺星』,現在大家都叫他蕭七殺,原本的名字反而沒什麼人記得了!」
「蕭七殺是當前契丹第一勇士,野心勃勃,而且武功天下無敵,已經殺害了眾多大宋的英雄豪傑。當前朝廷大臣與武林人士都憂心忡忡,一旦蕭七殺發動進攻,說真的,目前大宋朝的軍隊,應該沒有人可以抵擋他。」
「又加上睡仙的預言『殺破狼,滅大宋』似乎已經應驗了。楊老將軍還有他的兒子楊六郎都先後敗在蕭七殺的手下,整個大宋朝人心惶惶,朝廷也沒有甚麼對策…。」
講到這裡,獨孤漠凝眸看著朱悅,問道:「雖然這『兵者令』與《守城策》是我墨家所有,但這也是靠著朱公子還有令尊才能保護得周全,我們也不能貿然拿走。冒昧請問朱公子,是否願意隨我們走一趟開封府,當面歸還給鉅子呢?」
獨孤漠含著眼淚楚楚動人的模樣,不要說走一趟開封府,就算上刀山下油鍋,直覺上朱悅也很想拍著胸脯答應下來,這也難怪王澤跟那五千幫眾願意為她出生入死了。
慢著!戒之在色啊!朱悅你冷靜一下,是不是還有甚麼事情沒做?
父親遺命中不是要我將書與「兵者令」交給惡智大師嗎?
雖然自己不認識惡智大師,但只要到了少林寺,應該就可以找到。
可是…江湖險惡,自己一個人,能周全護送這遺物到千里之外的少林寺嗎?
漠姐姐、宜笑、宜修、阿青,乃至於改邪歸正的王澤,看起來都是真誠可信的人,不如自己據實以告,商量看看是否能有共識?
如果能得到她們的幫助,那麼完成先父的遺命,會不會變得易如反掌呢?
察覺到了朱悅似乎仍需要時間思考,獨孤漠一時間心中也有些大小姐脾氣的不悅,她很清楚自己開口求人的威力,從小到大,不管是姐姐、爹爹、寇老、朝廷重臣、京城裡面那些貴族少爺們、宮裡的太監秦公公、周公公,甚至那已經瘋掉的王公公,沒有不馬上一口答應的,更何況這不是甚麼為難的事情。
眼前這個腐儒,應該是腦筋有點不好使,沒能轉過來,於是她又提醒了一次:
「不知朱公子意下如何呢?」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