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生死諾言
送走了張元、吳昊,葛少淮調轉船頭,往東駛去,當天午後就來到了應天府。朱悅離開開封的時候,帶了張元、吳昊的親人裝扮的鼓樂隊敲敲打打說要衣錦環鄉,這並不假。上岸謝過了葛少淮,兩人牽手在覆蓋著薄雪的街道上左拐右彎,來到了一間普通的小布莊前。布莊沒有夥計也沒有掌櫃,就只有一個老者在打理著,生意清淡。老者一看到朱悅,驚喜萬分,熱淚盈眶,連忙過來握住朱悅的雙手,啞著聲音說道:「阿悅,你可平安回來了,我跟妳娘都擔心得要命啊。」
「爹…」朱悅也只能冒出這一句,這次出門經歷太多事情,所有能說的,父子倆都用臉上的熱淚說了。
「阿悅,來!還有這位公主娘娘,快進來說話!」老者一邊招呼一邊把店鋪的簾子門板給架上,看來今天是不打算營業了。忙活著招呼,又突然想到忘了甚麼,轉頭對內進房間喊道:「孩子他娘!阿悅回來了!」
朱悅的繼父與母親,本來並不是住在應天府,而是住在山東長縣。但因為做生意的關係,應天府當時也是汴河上的大城市,商業發達,所以在這地方經營一些布匹的買賣。繼父叫朱武翰,原本在蘇州一代做推官,是掌管司法的小官,但因為出了一些事情,欠了一筆債,所以沒能繼續當官。當時透過老友介紹,出入契丹買賣布匹,由於契丹人對於中原生產的布匹絲綢極為愛好,朱武翰也發了一筆小財,還清了債務,還可以在老家長縣置產。後來因為接濟朱悅母子,四處躲避殺手,本來與契丹人交易布匹的生意也沒辦法做了,加上年紀也大了,漸漸坐吃山空,如今在應天府只是預計待個兩三年。本來是希望給朱悅安排到應天府的「應天書院」深造,準備考科舉,考完就回老家長縣待著,靠幾畝田過日子。
應天書院是北宋當時四大書元之一,在「殺破狼大會」中,書院附設的應天劍派也有派人參加。在「殺破狼大會」中並列第一的白鹿劍派,則是屬於廬山五老峰下的白鹿洞書院。宋朝初年,四大書院,應天,白鹿洞,嶽麓,石鼓等於是科舉保證班,專門為國家培育人才,其中只有應天書院是在繁華的都市鬧區,其餘的都是在名山勝境。後來宋仁宗的時候,嵩山南麓的嵩陽觀,從道教寺廟做了改制,也成立了一個書院,稱為嵩陽書院,嵩陽書院因為在嵩山南麓,武學承襲少林寺,很快地就發展成為規模龐大,人才濟濟的學術中心。所以後世提到四大書院,會把石鼓書院移除,以應天,白鹿洞,嶽麓,嵩陽並稱四大書院。應天府原來的名稱為宋州,這是趙匡胤的封地,也是大宋朝龍興之地,因此當時士子們認為,到應天府來讀書,可以有終南捷徑的好處,朱悅的繼父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
朱悅能平安歸來,母親謝氏當然是非常高興,雖然家中不是很寬裕,仍然置辦了一些酒食。既然朱悅這次回來,就是要問母親自己身世的問題,所以,酒過三巡,開口向母親詢問為何耶律休哥臨終前會把契丹人的武功祕笈《慕容帛書》交給自己呢?
謝氏猶豫了一陣子,只是垂淚,也沒能開口,繼父看這樣也不是辦法,於是接過話來,說道:「這個事情說來話長,既然你已經身為墨家的兵者,讓你知道也好,你的母親難免因為想到往事悲傷,無法把這事情講完,不如就由為父來跟你說明吧?」
「父親大人但說無妨,」朱悅說道:「這一次給先父上墳,遇到了很多人,發生了很多事,也曾經面臨生死關頭,不敢說自己已經成熟,但應該可以用超然的態度來面對這一切了。」
「畢竟這些都是往事因緣,如果沒有拿到這《慕容帛書》,《守城策》與『兵者令』,我也不會去想,是否冥冥中有個天命存在?似有似無地推動著我與漠姐姐的命運。」
「伯父大人,您也不用特別把我當外人,我跟阿悅已經一起經歷過幾次的生死關頭,彼此之間也有一定的理解與諒解。如果阿悅的身世能幫忙解開這個謎,對於我們墨家而言,也才能了解,為何楊老將軍的遺物會在契丹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手中?」獨孤漠殷切地說道:「我們墨家,並沒有胡人,契丹人,漢人的分別,所以也不會認為,與耶律休哥往來會有尊卑的分別。」
「墨家人追求的,是華夏大地上各民族之間的兼愛,雖然聽起來很迂腐,但是我認為這個理想是可貴的。」
朱武翰聽獨孤漠說的真切,看了一下仍在發呆的媳婦,說道:「也罷,我就說說我知道的故事,阿悅的生父姓范,叫做范墉,是莆田南少林寺俗家弟子,後來擔任吳越國將軍,隨著吳越國投降大宋之後,一起歸順宋朝。」
「伯父,容我插嘴一下,按這樣說,阿悅本姓范,應該叫做范悅,對嗎?」獨孤漠關心地問道。
「是,但也不是,」朱武翰說道:「這事情我媳婦也嘗試與范氏族人溝通,但目前范氏族人不願意讓阿悅恢復姓范。」
「范氏族人也不願意讓范節度使歸葬家廟。」
「不過,范將軍生前幫阿悅起了字,叫做希文,所以會叫做范希文。」
獨孤漠看了一下朱悅,伸手握住他的手,問道:「小烤鳥,不能恢復范姓,你會在乎嗎?」
朱悅的表情苦澀,說道:「說不在乎是騙人的,能否恢復原來的姓氏,讓先父歸葬家廟,顯然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決定的,但我也不想與范氏族人之間發生任何的衝突,所以…可能等日等待時機成熟,再來做打算吧?」
朱悅大概知道,范氏族人可能因為母親當初帶著年幼的自己,孤兒寡母的沒人願意照顧。現在母親改嫁朱武翰,那麼事情就更不用說了,都已經改嫁了,范氏宗族更不可能答應,強求只是讓母親難堪而已。想到母親為了讓自己能好好活下來,吃了這麼多苦,不禁一陣哽咽,強忍著眼眶的淚水,別過頭去。
獨孤漠知道朱悅心中酸苦,不禁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手,算是一種安慰吧?在墨家村裡面,這種孤兒寡母的事情常常發生。墨家人為了幫大宋朝守住城池,兵解是常有的事情,身後往往留下孤兒寡母。但是墨家人的習慣,並不會嫌棄幫助孤兒寡母,互相接濟是一種義務。宜修就是因為父親戰死,母親帶著她無依無靠,才來到獨孤家的。但是如果不是墨家人,就沒這樣幸運了,年歲好的時候,接濟一下還可以;年歲不好的時候,就只能拒絕往來了,畢竟自己都吃不上飯,多養兩個人,會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歸順宋朝之後,范將軍做到了武寧軍節度使的官位,范節度使為官清廉,以至於身後沒有留下分文,連下葬的錢都沒有。」
「當年宋太宗在北伐契丹時,因為范節度使是吳越國降將,沒能信任,所以不敢用作主力軍隊。高粱河戰役發生時,范節度使隨軍擔任後勤糧草督運官,帶著大約五十個人的糧草補給部隊,正趕赴前線補給糧草。」
「當時范節度使並不知道前線已經被耶律休哥突襲,宋軍全軍覆沒,只是按照軍令要求,押著糧車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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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宗趙光義手中的劍已經砍出了坑坑巴巴的凹痕,左右護衛皇上的近衛隊也只剩下三四個,把宋太宗圍在中間。宋太宗觸目所見,都是宋軍的屍體,耶律休哥發動的突襲,讓宋軍陣腳大亂,本來打得順風順水的宋軍,也犯了驕兵必敗的毛病,如今已經全軍覆沒。
耶律休哥正威風凜凜地騎在馬上,看著契丹騎兵四處追殺宋軍,如今只剩下宋軍的主帥,看那盔甲的服儀,應該就是宋朝的皇帝了吧?他策馬來到包圍圈外,看著宋太宗焦急倉皇的神色,高舉起右手,然後果決地揮下!包圍圈外的弓箭手,依照耶律休哥的命令,拉滿了弓,一陣亂箭,將宋太宗四周的近衛隊射成了蜂窩,不過這近衛隊也是忠心耿耿,儘管已經斷氣,但仍然站著幫宋太宗擋住了契丹人的亂箭。
「小宋朝的皇帝,戰爭已經結束,乖乖束手就擒吧!」耶律休哥是契丹貴族,也是契丹人的戰神,作為北院大王鎮守幽州。他從小就精通漢學,講官話也是字正腔圓,沒甚麼口音。
「可惡!就這樣結束了嗎?」宋太宗頗不甘心:「難道天命不讓我當皇帝嗎?」
「上!要抓活的!」耶律休哥一聲令下,圍繞在宋太宗四周的契丹兵蜂擁而上,把宋太宗給押在地上,宋太宗已經沒辦法掙扎,被押得緊緊,只能閉上眼睛等死。
突然間,契丹人開始大叫,宋太宗本來被壓得緊緊的身子,一下子突然鬆開了,感覺上有人將壓住自己的契丹兵瞬間就提起來扔了出去,睜開眼正要看發生了甚麼事情,就先聽到秦公公大喊:「皇上快走!」
宋太宗迅速爬了起來,秦公公全身是血,一手牽著一匹馬,一手插在一個契丹兵的胸膛中,身上還插著幾支羽箭,顯然是豁出性命才殺入契丹兵陣中。秦公公將手上的契丹兵往契丹包圍圈扔去,仍是繼續大叫:「皇上請上馬!我來開路!」一邊吼著,身形如同鬼魅一般,衝入了契丹陣中,也不帶兵器,雙手如同鋼爪,插起一個契丹兵就扔出去,一下子就把包圍圈撕開一個缺口。秦公公突然殺了出來,契丹軍隊固然勇猛,但也沒見過這如同巨熊的秦公公如此野蠻嗜血,紛紛後退,有些還轉身逃命。宋太宗翻身上馬,越過包圍圈的缺口,判斷了一下太陽的方向,往南邊疾馳而去。
耶律休哥的馬被秦公公扔過來的契丹兵撞到,嚇得蹶起了前腳,等到他把馬安撫下來,已經看到宋太宗騎著馬跑到幾十丈外了。「跟著我追!」耶律休哥也不管秦公公這邊,策馬追向宋太宗,一邊追一邊彎弓,颼地一箭正中宋太宗的屁股。
宋太宗屁股一陣劇痛,知道中箭了,但也不能停下來,只能左邊閃,右邊閃,試著躲過後面追擊的契丹兵的亂箭,慌不擇路,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回頭看了一眼,耶律休哥與幾名契丹騎兵仍然緊追在後,一點也沒想放過他。「颼!」又是一箭正中宋太宗的屁股,剛才回頭這一個停滯,讓契丹人找到機會瞄準,真不愧是契丹騎兵,竟然就有辦法抓住這一瞬間射傷宋太宗。
范墉正騎在馬上,後面跟著大隊的糧草車,看到前方沙塵滾滾,知道有快馬奔馳過來,這裡已經接近前線,直覺判斷可能是契丹人的騎兵!於是一聲令下,十數輛糧車都停了下來,將糧車結成了一個方形的小堡壘,士兵們躲在堡壘中,只有范墉在外面。這種結陣的方式,從漢朝就傳了下來,八輛車,第一排有二輛橫列,第二排與第三排則是左右各一輛橫列,最後一排也是兩輛車橫列,就成了一個口字,士兵們躲在裡面,隔著車拿槍與弓箭跟敵人作戰,這種車陣就稱為八陣。
才剛列陣完畢,宋太宗已經騎馬奔了過來,范墉認得這是宋太宗,但太宗如此狼狽,顯然後面就是契丹追兵,於是策馬橫槍在陣前,高舉右手,後頭的士兵們知道這是要放箭的命令,紛紛拉滿弓,等候范墉的指令。耶律休哥正追得急,遠遠看見宋軍的旌旗,知道有援兵來了,想要抽出一根羽箭彎弓,沒想到右手一摸落空了!才發現剛才為了射宋太宗,把箭都給射完了。范墉等宋太宗跑過去,大吼一聲,右手揮下,幾十支箭從八陣中射出,密集落在耶律休哥的騎兵陣中,因為沙塵滾滾,沒能確認是否有契丹騎兵中箭?但范墉馬上又揮了右手,又是一陣亂箭逼得耶律休哥只能勒住韁繩停下馬來,再往前就進入八陣的弓箭射程,自己手上已經沒有羽箭了,還是小心為上。
宋太宗跑過宋軍的第一個方陣,看到是宋軍,心中大喜,再回頭看,耶律休哥已經停下馬來,與宋軍的將領兩人殺在一起,耶律休哥使的是一柄馬刀,宋將使的是一桿紅櫻槍,兩人在馬上鬥成一團。即使宋太宗身陷險境,但看到兩個人互鬥的身手,對戰的兩個將軍武功精妙絕倫,不覺看呆了,只差沒有高聲叫好。
范墉能從服色看出追來的耶律休哥是契丹萬夫長以上的將軍,一柄馬刀刁鑽俐落,招式變化萬千,盡是往自己盔甲縫隙招呼。耶律休哥本來以為眼前這押糧草的將軍,應該三兩下就可以砍翻,沒想到三十招過去,他在馬背上靈活得跟猴子一樣,身體柔軟異常,而且一桿槍也毫不含糊,兩人鬥得勢均力敵,心中不覺大驚,怎麼小宋朝有如此人才?
鬥到數百招,兩人不分勝負,范墉勒馬大笑道:「將軍好俊的武功,兵器上咱們不相上下,不如來比試拳腳如何?」
「哈!哈!哈!好,難得遇見勇士,本將軍就讓你輸得心服口服!」說完策馬回到自己騎兵隊的陣前,下馬之後走了過來,對著已經站在路中央的范墉拱手說道:「本來以為宋軍不過爾爾,沒想到今日能遇上將軍這等勇士!打從我練了《慕容帛書》武功以來,還沒有人可以與我對上百招,今天能痛快淋漓打上這一架,實在難得!」
范墉也拱手說道:「將軍過獎了,陣前難得遇知己,請恕末將出手無情!」說完一個南少林拳的起手式,逕自欺近耶律休哥,一招「一葉渡江」攻向耶律休哥上身要害。耶律休哥熟習《慕容帛書》的武功,看出這是少林拳法,雖然與他所知道的少林拳法不甚相同,威猛不下少林七十二式,連忙運勁化解,同時也使出少林七十二式拳法與范墉對打。
莆田南少林寺是從唐朝才開始建立,傳到清朝的時候,被康熙皇帝下令夜間突襲,全寺毀於大火。南少林寺的武功是由北少林傳來,我們所知道的北少林,就是嵩山少林寺。相傳達摩祖師來到中土,在今日的廣州市上岸,當時正是南北朝時期,南方的梁武帝聽到有高僧前來,大喜過望,連忙齋戒沐浴,款待達摩祖師。
梁武帝一心想求的是如何能到西方淨土,如何能累積功德,但是達摩祖師認為,梁武帝所求這一切都是虛的,佛法應該是「無所住」,如沒能澈悟自己的真心本性,只是住於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這樣就難以徹悟了。最終梁武帝不接受達摩祖師的說法,達摩便渡過長江,到北魏境內的嵩山少室山面壁說法,傳下了禪宗佛法與少林拳法。
當年慕容白曜曾經將達摩祖師所傳的少林拳法收錄在《慕容帛書》中,因此耶律休哥從《慕容帛書》中學習到了少林七十二式拳法。唐朝之後,莆田南少林寺建立,又將少林拳法融合了南方的武藝,形成了南少林獨特的武術,這也就是范墉所使的南少林拳。耶律休哥打完少林拳,又換了一套通臂拳,而范墉則是打起南少林的般若掌,兩人一來一往,打了三百餘招,還是不分勝負。
耶律休哥酣暢淋漓大笑道:「不如我倆對掌比拚內力?速戰速決如何?」
「大將軍,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范墉蹲好馬步,運起內功,與耶律休哥兩人四掌相對,巨大的內力竟然將兩個人同時震退了一步。「大將軍小心了!」范墉馬上跨步運勁,雙掌推出,耶律休哥也換了一招,兩人再次對掌,仍然各自倒退一步,不分上下。耶律休哥知道,雖然兩人內功相當,但是如果連續出掌,讓范墉來不及運勁,應該就可以逼退他,於是掌勁連發,對著范墉就是連續十掌。不料范墉內功深厚,擋下了耶律休哥十掌,大吼一聲道:「大將軍,接我十成功力!」耶律休哥連出十掌,早就氣血翻騰,喘氣連連,但沒想到范墉不但接下十掌,還能反守為攻,連忙運勁對掌,但已經來不及,這一掌竟然將耶律休哥震退了五步才停了下來,嘴角流出鮮血,應該是受了相當程度的內傷。
范墉本來是以十成功力出掌,但與耶律休哥對掌時知道對方內力不濟,本來如果他就這樣十成功力推出,耶律休哥只怕就一命嗚呼,當場鮮血狂噴,內臟盡碎而亡。戰場上本來就各為其主,耶律休哥雖然是契丹人,但是習武之人,英雄惜英雄,范墉連忙收起五成功力,自己卻也氣血逆流,臉色蒼白,同樣嘴角滲出血來。
「我耶律休哥戎馬一生,對陣從來未曾遇見敵手,如今一個小宋朝草料運輸軍頭竟然勝我一籌…?!」耶律休哥稍作調息,感慨道:「小將軍,你可知道,我們契丹人寧可碎屍萬段,光榮戰死,也絕不願意對手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如今你收了五成掌力,饒了我一死,是對我的侮辱,你這是何其殘忍?」
范墉拱手正色道:「末將並未曾思索大將軍提出的這個面子問題,高手對決,片刻的遲疑都將攸關性命。」
「英雄,在這世間已經逐漸凋零。如今能在沙場上棋逢敵手,已經是此生最快慰的事情。末將並非留大將軍性命,千古風流少知音,如果一曲談罷,弦斷琴毀,哪裡還能稱得上無憾此生呢?」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小將軍不但武藝超絕,竟然連境界也高人一等啊!原來是我太拘泥於世俗觀念,已經成了老頑固了啊?」
「單純享受對戰的樂趣,我還真的沒想過這種事,還真是俗了,俗了啊!」笑完了,耶律休哥神色和藹了起來,繼續說道;「我生平最敬重的就是勇士,眼看都老到一腳已經踏進棺材的時候了,還在拘泥這些無趣的面子問題。」
「小將軍,你對老夫還真是不客氣地當頭棒喝,敢問姓名與師門若何?」
「末將寧武軍節度使范墉!師承南少林空見大師。」范墉拱手回答道:「恭喜大將軍悟得禪理境界!」
「南少林啊,百聞不如一見,武功、禪理都是當今出類拔萃的一等俊傑。」
「知音難覓,更何況老夫還得謝你的不殺之恩…昨日嗜殺如命的耶律休哥已死,范將軍這十三掌,確實撼動了老夫。」
「今天能盡興而歸,此生無憾!」
「大將軍,今日一別,再次戰場相逢的時候,你我就各盡全力,戰到其中一人倒下為止,如何?」范墉轉頭望著遠方夕陽,繼而對著耶律休哥說道:「這不是匹夫之勇,暴虎互搏,最終我們點到為止吧!」
「好!好!給我三年的時間,精進禪理與武學,三年之後今日,你我約戰幽州城下,到時候再來論武參禪,盡興一戰!」
「這塊令牌你拿著,帶著這令牌,自然會有人帶你來找我。」耶律休哥從懷中摸出一塊羊脂白玉雕刻成的令牌,范墉伸手恭敬地接著,這白玉入手溫潤之極,顯然是價值連城的和闐羊脂美玉所製作的令牌。
「禪理與武藝,都在境界之間,三年之約,末將萬分榮幸,不談勝負,但求盡興!」范墉接過了令牌,耶律休哥伸出了手,兩人握緊了雙手,彼此對視,都覺得今日一戰真是不枉此生。
耶律休哥解下了自己戰馬上的小酒囊,自己灌了三大口,遞給范墉。范墉也豪邁地灌了三大口,兩人相視哈哈大笑。隨後,耶律休哥上馬,帶著騎兵隊回去了。
確認了耶律休哥已經走遠,相信以他的為人也不會再回頭偷襲,范墉整頓部隊之後,連忙來跪在宋太宗跟前,叩頭道:「微臣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士兵們早就將太宗扶著趴在乾草鋪好的糧車上,屁股那兩箭因為沒有太醫,沒人敢動。因為天色已晚,只能給宋太宗簡單敷上金創藥,連夜趕路往宋軍大營。
且說宋軍這邊,大敗之後,整頓殘兵敗將,大家都說找不到宋太宗,只怕是駕崩了。眾將領都說三軍不能沒有統帥,於是推舉宋太宗的姪子,也就是趙匡胤的次子趙德昭出來擔任統帥。沒想到隔天清晨,宋太宗趴在糧草車上被范墉給送了回來,宋太宗看到趙德昭已經坐在主帥位子上,心理面老大不痛快。後來宋太宗也就沒有獎賞任何將士,趙德昭覺得將士們平定北漢有功,而且雖然討伐契丹失利,但也仍然有將士該嘉獎,於是跑去找宋太宗,詢問是否可以獎勵將士?
不料,宋太宗竟然回答說:「等你做了皇帝,再來獎勵也不遲!」趙德昭聽了大驚,當天回到家就拿水果刀自盡死了。宋太宗還親自跑去趙德昭家裡面痛哭了一場,但是將士們的獎勵還是就這樣被宋太宗給沒收了,也沒人管范墉救了宋太宗這件事情,畢竟趙德昭都被宋太宗逼得自盡了,誰還敢再提這件事呢?
楊業是北漢的降將,後來被派任鎮守雁門關。在一次點收後勤糧草的時候,他聽說押運糧草來雁門關的,是寧武軍節度使范墉,心中大喜,連忙設宴款待,邀請他上座。范墉十三掌震退耶律休哥的事情,宋軍私下傳開了,楊業心中萬分佩服,兩人討論武功與天下大勢,都覺得相見恨晚。於是楊業下了決心,拿出《守城策》與「兵者令」,對范墉說道:「我楊業已經老了,現在雖然是鎮守雁門關,但是我們的監軍王侁(讀音:身)並不懂兵法。如今契丹強將眾多,尤其蕭撻凜的武功是惡智大師所傳授,幾乎天下無敵,只怕下次與契丹人作戰,就是我兵解的時刻。」
「范將軍是否可以幫我把這《守城策》與『兵者令』,轉交給惡智大師,告訴他,我心已決,殺蕭撻凜,可以拯救百萬人,我來與他對決,即使喪命在他手中,我也是死而無憾!」
本來英雄相惜,按理應該豪爽地答應楊業的託付,不過范墉心裡面掛念著將要與耶律休哥比武的約定,深怕將墨家的聖物遺落在幽州,只能委婉推辭說道:「老將軍這個重託,我實在難以承擔,是否我回去的時候就跟惡智大師稟告,請他來找你呢?」
「蕭撻凜,咱們大宋朝傳言的蕭七殺,如果不除掉,來日滅亡大宋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范將軍,你可知道蕭撻凜與惡智大師的關係?」楊業見到范墉推辭,並不以為意,只想是非親非故的,一下子託付這些東西,彷彿臨終遺言,所以范墉不肯收下。還是把事情說開吧?
「楊將軍,末將不知,請將軍明示!」
「蕭撻凜正是惡智大師的義子,如果你請惡智大師來,那麼惡智大師勢必得面臨親手殺死自己義子的痛苦。我與大師深交多年,心中已經覺悟,這件事情我來處理會比較好。」楊業苦口婆心地勸范墉道:「范將軍不過就幫老夫帶本書與一塊令牌到河南少林僧兵院,也如此不願意嗎?」
「不是不願意,末將回程與人有約,沒辦法直接去少林僧兵院找惡智大師,只怕路上把這本《守城策》與『兵者令』給遺失了,那就不好!」范墉還是接過書與『兵者令』,仔細用包袱裝好,憂心忡忡地對楊業說道。此去幽州,雖然他是信得過耶律休哥的為人,可是不知怎麼地,就是隱隱約約感覺到不安,彷彿走向一條不歸路。
「哈!哈!哈!哈!」楊業大笑,拍拍范墉的肩膀,說道: 「當年安史之亂時,鉅子張巡死守睢陽,城破的時候,兵者、鉅子還有墨家人幾百個都一起殉難,但這《守城策》與『兵者令』還是輾轉來到我手中。」
「范將軍,雖然我們墨家的《守城策》與『兵者令』都是無情之物,但冥冥之中自有靈性,會自己找到他們的主人,你大可安心,我直覺你是最好的人選!」
范墉斟滿了一杯酒,敬了老將軍一杯,一飲而盡,跪下給楊業磕了三個頭,揹著楊老交代的墨家聖物走了。果然楊業在下一場戰爭中,對陣蕭七殺,慘敗被俘,絕食而死。
帶著楊業交付的墨家聖物,范墉心中忐忑不安,因為此行他回程的時候,要去幽州赴約,與耶律休哥兩人再次對戰,三年前陣前約好的這一戰,這一次難免要有個了斷。范墉拿起了耶律休哥給的令牌,心中也頗為擔心,是否這是一個陷阱?他剛有了一個一歲的孩子,還沒起名字,只給了小名叫阿悅,表達自己心中的喜悅而已。范夫人堅持要帶著孩子一起去幽州,如果范墉死了,她跟孩子也一起死,范墉拗不過她,只能相信耶律休哥是個正人君子。他自己是吳越降將,知道漢人之間為了利益也是兵刃相向,並沒有漢人就人格高尚的這種事情。自己的老主子,吳越皇帝錢俶投降之後還不是被宋朝皇帝給毒死?漢人殺漢人還不需要用刀子呢!自己待在宋朝,只怕有一天也要被不懂兵法的監軍給逼死,橫豎是一個死,就坦然面對吧!
來到了幽州附近,給契丹關口的士兵看了耶律休哥的令牌,果然上頭分派了一輛馬車,直接帶著范墉與妻兒來到幽州城下。幽州城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城牆高聳,深溝高壘,放眼望去,山勢有如虎踞龍蟠,范墉看了也暗自心驚,即使宋軍集結百萬雄師,只怕也無法攻下幽州城。當年柴榮兵臨幽州城下,當時雙方派出勇士一對一對決,後周的勇士贏了,本來柴榮已經要跟契丹商議取回幽州,如果談不攏就攻打。可惜就在那時候,柴榮病倒了,雖然柴榮的孫子柴青城說,柴榮也是被毒王程德玄給下毒害死,但這事情隨著毒王的死也無法求證了。柴榮逝世之後,雖然宋太宗也曾誓師北伐,但就在三年前被耶律休哥打個大敗,屁股上還中了兩箭。如今每年宋太宗屁股上的箭傷都復發,也就暫時沒人談北伐收復幽州的事情。幽州如今在契丹稱為南京,契丹除了自己的首都叫做上京之外,還有東京(審州,今日的瀋陽),南京(幽州,今日的北京薊縣),西京(雲州,今日山西大同),耶律休哥領北院大王,負責對宋朝所有軍事,因此駐紮在契丹的南京。
耶律休哥沒急著比武,見到范墉如期赴約,非常高興,反而是以上賓之禮,親自帶著范墉,先在幽州逛了兩天,聊了許多禪學武學,兩人早已放下胡漢之分與年齡上的差異。
第三天清晨,城內校場就已經放置了美酒,整理乾淨等待比試。對契丹人而言,比武的時候帶上妻兒,這對於比武的對方也是一種尊敬與信任。范墉並不知道這規矩,但是耶律休哥見到他帶著妻子與剛出生的嬰兒來赴約,心裡高興,契丹人豪飲,拿起酒罈子就灌了幾大口酒。范墉也斟了一杯酒,敬耶律休哥,兩人喝了幾輪,聊了些武功兵法的事情,便將酒杯放下,一起走到校場中央。三年前兩人先比試兵器,於是范墉走到兵器架上,拿了一桿紅櫻長槍,惦一惦重量,還算順手。耶律休哥也從兵器架上拿了一把馬刀,揮了幾下走到場中央抱拳說道:「范兄弟,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你也別叫我將軍,咱們倆就別客氣,你稱呼我一聲大哥,如何?」
范墉也拱手道:「大哥如此抬愛,今天小弟就使出渾身解數,盡興對戰!」
「那大哥就不客氣了!」耶律休哥馬刀一橫,對著范墉殺了過來,范墉沒有硬接,側身一避,先使了一個掃堂腿,然後抖了一個槍花功向耶律休哥上盤。兩人既然知道三年之後要比武,自然是日夜勤練。耶律休哥發現范墉的槍法已經凝鍊許多,從原本的梨花帶雨轉化成為以靜制動;范墉也發現耶律休哥的刀法,比起之前更多的是融合了胡刀,長刀,甚至劍法。兩人這一鬥不知不覺忘了時間,耶律休哥鬥到了暢快之處,乾脆脫了盔甲,兩人又戰了幾十回合,仍不分高下,聽到場邊敲鑼,於是雙方都停了下來,原來是契丹大丞相韓貪狼來觀戰。
按道裡韓貪狼應該是待在上京,但是因為遼太后對於軍權交給契丹貴族把持,十分不放心,於是每年都會派大丞相來巡察。雖然都是帶來蕭太后與皇帝賜予的禮物,實際上耶律休哥很明白,韓貪狼來這裡就是為了要監視自己。做臣子的都知道,都需要有點自汙,就是做一些不是很大的錯事,例如強佔民宅,收小錢賄賂等等,今天耶律休哥對戰范墉,剛好也讓韓貪狼抓一個小辮子,可以回去報告說耶律休哥嗜武如癡,竟然私下約宋朝將軍來對打。
「大丞相,本王今日興致高昂,是否您也下來陪本王打個幾十招呢?」耶律休哥笑著對韓貪狼說道。
韓貪狼本身武功並不強,他的父親是被契丹人抓來的宋朝官員,雖然也是能上得了戰場,但就不是衝鋒陷陣那一種。而且,契丹貴族誰敢跟韓貪狼玩上幾手啊?之前韓貪狼跟契丹貴族們玩馬球,一個不小心被契丹貴族給撞下馬。雖然韓貪狼人沒事,可是撞他下馬的貴族就有事了,蕭太后馬上把該貴族拖出去斬首。蕭太后還派人把韓貪狼的妻子毒殺,如今吃飯睡覺都跟韓貪狼一起,權勢如日中天。耶律休哥也是講講而已,要真的跟韓貪狼過招,只怕連耶律休哥這種王爺級的也要腦袋搬家。
「大王就自己玩吧,我這只是走走看看而已。但是大王這樣子隨便找宋人來幽州軍事重地,是不是不妥當呢?」韓貪狼的漢語有口音,但聽得出來他講甚麼。
「大丞相,您不說我倒也沒注意,這范兄弟就是押運糧草的軍官,他這南少林武功我是真的佩服,」耶律休哥拿了一塊布擦了擦汗水,對韓貪狼說道:「您也知道我就嗜武成痴,又最敬重勇士,麻煩就通融通融一下吧?」
韓貪狼笑而不答,不過他背後站著一個瞎了眼的契丹女子,有兩個太監摻扶著,只見那女子不停發抖,嘴巴被橫著塞了一根木棍,否則只怕會控制不住咬到自己舌頭。這女子就是契丹有名的奧加公主,是契丹的太巫,聽說可以準確預言百年之後的事情。韓貪狼帶著太巫在國內到處視察,任何人被太巫指認出來,未來要對契丹不利的,都給韓貪狼下令立馬殺掉。後來群臣聯名上書,認為韓貪狼這種做法太過於苛刻,因此改成如果指認契丹人或者契丹境內的漢人,則需要經過審問才可以殺,指認的對象是外國人,就直接格殺勿論。
也不理會韓貪狼的觀戰,兩人互敬一杯酒之後,扔了兵器,開始拳腳相向。南少林的武功系出北少林,又再加上南方武學的陶冶,將南方一些地方武學調整之後,兼容並蓄。南少林派後來武學影響非常深遠,我們所熟知的洪拳,詠春拳都源自於此。此時范墉的拳法,已經開始有了詠春的雛形,耶律休哥拿出《慕容帛書》中的拳法與范墉對戰,范墉是專精一套拳法,耶律休哥則是東一招西一招旁徵博引,兩個人仍然不分上下。鬥到了三百多招,韓貪狼又叫人敲鑼,然後找了三個太監端來三杯酒,對著場內的范墉與耶律休哥說道:「今天能見到契丹與宋朝的勇士如此酣暢淋漓的對戰,這些精妙的招式,就算是我們只是略懂武功的人,看得都不知不覺叫好。不如我就代替蕭太后,賜酒給兩位勇士。」
三個太監分別將三杯酒端給了范墉,耶律休哥,韓貪狼,三人互相敬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兩人又回到場中,運功開始準備比拚內力。
突然范墉腳步一個浪嗆,手摀著腹部,噴出一大口黑血。耶律休哥見狀大驚,叫道:「范兄弟,你怎麼了?」但看到地上的黑血,心中馬上明白過來,他大怒指向韓貪狼,罵道:「你這個老賊人,竟然下毒害我兄弟?!解藥趕快拿出來!」
說完耶律休哥就要撲上去。
韓貪狼仍然是面帶微笑,手一揮,幾個埋伏的弓箭手站了出來,冷冷說道:「射死那對母子!」
本來如果給范墉一些時間,他還是可以把韓貪狼的毒給逼出來,因為他修練的是少林的正宗內功,所以中毒還是可以鎖住。但這韓貪狼目標並不是范墉,而是強褓中的嬰兒,幾十個弓箭手亂箭對著阿悅與他的母親一起射出,這動作迅雷不及掩耳,耶律休哥沒想到韓貪狼竟然敢在自己的場子中殺害自己的兄弟,大叫一聲:「住手!!」
范墉本來已經用內功鎖住了劇毒,聽到羽箭破風的聲音,再也顧不得自身的傷勢,用盡所有內力奔向阿悅母子,用肉身擋在母子身前,當場全身被利箭穿透,劇毒攻心,倒了下去。耶律休哥看到弓箭手要再放箭,馬上跳過去護住阿悅母子,叫道:「住手!!不要傷我兄弟!」
但是契丹弓箭手動作極快,早有兩箭射出,硬生生射在了耶律休哥的身上,有的弓箭手則是連忙抬高了弓,將羽箭射向天空。
看到倒在地上的范墉,耶律休哥兩行熱淚奔流而下,但又怕自己俯身下去攙扶范墉的話,弓箭手會再偷襲,只能流淚大吼:「啊!!!!!!」
內力激盪著整個校場,耶律休哥的親兵也趕了進來,韓貪狼這才叫弓箭手停止,對著耶律休哥喊道:「大將軍你讓開!太巫指認這小孩日後會害我們契丹人流亡萬里之外,我現在就必須除掉他!」。
「你…,韓德讓,你我都是熟讀《四書》、《五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少拿那些鬼話來騙我!」耶律休哥兩眼充滿血絲,如同暴怒的猛虎般盯著韓貪狼,恨恨地說道:「我一生行仁盡義,如今你在我面前殺我兄弟,你要是現在不走,信不信我拚著這口氣,也要當場挖出你的心臟來祭拜我兄弟!」
契丹人也與我們相同,重信義,加上契丹貴族都受儒家思想薰陶,自律甚嚴,對於仁義道德也是砥礪奉行。與宋朝打仗那是各為其主,沒有辦法,但並不代表兩國打仗,就不能做朋友。
韓貪狼被耶律休哥盯得全身發毛,但仍然堅持道:「這小孩會造成我們契丹人流亡萬里之外,殺他一個人,可以拯救百萬契丹人,我當然要殺!」
「你放屁!如果天命要我們契丹人流亡萬里之外,你殺了這小孩,上天還是會降下另外一個小孩,這道理你都不懂,做甚麼大丞相?」耶律休哥往前踏了一步,右手如爪,嘶吼著說道:「甚麼時候你又是契丹人了?我們契丹人沒你這種敗類!」
其實韓貪狼是漢人,但是因為他是太后的愛人,權勢如日中天,所以沒人敢提他的身世背景。耶律休哥這句話,確實是氣到極點才蹦出來的,如果讓蕭太后聽到,應該也不會放過耶律休哥。
韓貪狼看耶律休哥一步一步逼近,也只能一步一步退到校場邊,然後翻身上馬逃走。
「韓德讓,你這狗雜種,我咒你絕子絕孫!」耶律休哥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韓貪狼趕緊快速抽了馬匹幾鞭子,加速逃走。說也奇怪,耶律休哥這一句詛咒真的發生了作用,韓貪狼終其一生沒有能生出孩子,甚至蕭太后與遼聖宗安排貴族的小孩過繼給他,竟然也都離奇死亡。所以,韓貪狼就真的絕後了。
「范兄弟,我對不起你!」耶律休哥扶起了厭厭一息的范墉,他久經沙場,看這傷勢知道是不活了,滿臉欠咎地說道:「你千里迢迢來赴約,我卻沒能盡到主人的的責任,好兄弟,還有什麼願望希望為兄幫你達成嗎?」
「大哥,我只求一件事情…幫我…幫我教養這小孩,將我的遺物一起送回中原…。」
「為兄答應你!」耶律休哥緊緊握住范墉的手說道。
看著已經哭成淚人兒的妻子,范墉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原諒我先走一步,算是我自私吧,不要跟我一起死,無論如何,把阿悅養大…唔…。」
在妻子懷抱中的嬰兒,應該是不知道自己生命即將在這個時刻發生重大的轉折,仍然咿咿呀呀地蠕動著。范墉握住嬰兒的手,合上了眼睛,氣絕身亡了。
巨變總是讓人感覺到措手不及,耶律休哥也不敢太張揚,只佈置了靈堂,親自為范墉守喪三日。然後火化了他的遺體,留待有朝一日讓范墉的妻子與兒子帶回中原,歸葬家廟。
蕭太后知道韓貪狼在幽州校場射傷了耶律休哥,也沒說什麼,下詔撤了韓德讓隨身衛隊的弓箭手,射傷耶律休哥的這一批弓箭手則是全部斬首。她這樣做也是出於自保,韓德讓這一批衛士連耶律休哥也敢射,哪天把契丹皇帝,甚至拿自己當箭靶子來射也說不定。但蕭太后並不是吃素的,派了太監專程到幽州慰問耶律休哥,其實是要完成韓貪狼搞砸的事情,對襁褓中的朱悅下手。只是不知為何,朱悅中了太監的陰毒,竟然沒有如蕭太后預期在三個月之後死去,甚至到了十幾歲都還活著。
耶律休哥中了兩箭,元氣大傷,後來又在戰役中被大宋戰神李繼隆打敗,遭到闖入大帳的尹繼倫砍了一刀,身體狀況越來越糟,在朱悅大約八歲的時候逝世。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久於人世,為了履行對於武學上的知己范墉的承諾,便將契丹的武學秘笈《慕容帛書》謄了一份,連同范墉的遺物,《守城策》與『兵者令』交給朱悅母親一起帶回中原。
朱武翰因為命運多舛成了往來幽州的宋朝商人,買通耶律休哥府上的管事,拿到了可以進出幽州的通行令牌,做一些高利潤的布匹絲綢走私買賣。耶律休哥這一死,幽州大將軍要換人,再也拿不到令牌,於是收了一筆錢,帶著朱悅母子回到中原。但是帶太多東西難以躲避曳落河的追殺,於是先將范墉的骨灰埋在十家村附近。
不幸的是,范姓宗族並不願意讓范墉歸葬祖廟,也不願意扶養朱悅母子,在百般無奈之下,朱悅的母親只能改嫁朱武翰,從此朱悅這個名字就定了下來。等朱悅長大,似乎契丹已經沒人來追殺了,北方也平靜了,才讓他到十家村上墳,沒想到運氣那麼差,被契丹搜刮糧草的部隊給抓了,但也不知是緣分,巧合,還是天命?讓鉅子交代要勘查北方戰線的獨孤漠給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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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已經哭暈過去去的謝氏,獨孤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個女人失去了心愛的丈夫,當時沒辦法選擇一起死去,經歷日日都是地獄的生活,忍痛養大小孩,回到中原,卻又遭受先夫家族人的侮辱,拒絕,最終只能選擇改嫁。
現在唯一的寄託就是朱悅求得功名,能衣錦還鄉。
無奈墨家需要朱悅上宋遼前線作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拿起書本參加科舉?這個衣錦還鄉的夢,只怕是又要再拖下去了。
朱悅也頗為難,看看朱武翰與獨孤漠,才說道:「若說要回歸范氏,目的就在於將先父安葬,這件事如果我沒有任何值得光耀宗族的地方,族人把我與母親當成潑出去的水也是自然的。這是母親與父親的願望,我應當是要努力實現。」
「先父生前因為是降將身份,以致於不能得志,最後遭到韓貪狼所害…他日如果在陣前遭遇韓貪狼,我一定要為父報仇!」
朱悅儘管是這樣講,但是臨陣的時候,只怕自己又把事情想太複雜,錯失手刃仇人的機會。
獨孤漠也點點頭說道:「說不定韓貪狼會自己來找你,這次在契丹不就是這樣嗎?他帶著太巫四處指認,殘殺異己,那天他突然衝進來抓人,還真的嚇了我一跳呢!」
「但是小烤鳥,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世,現在你是打算叫做『范悅』呢?還是維持朱悅呢?」
「目前宗族長老不願意讓我恢復,而且繼父對我有養育之恩,維持著朱悅應該是目前比較好的做法。」其實當前也不知道恢復范姓是否比較好?只是想說走一步算一步,先以不變應萬變吧。
「阿悅,做爹爹的在這件事情上私心仍然是有的,我從小看著你長大,也是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你能維持姓朱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朱武翰殷切地說道,心中也只能暗自祈禱,最好范氏宗族再多刁難一些。
「阿爹放心,這個事情還是要從長計議,今天聽到您講的往事,心裡面只能是亂作一團。過去的世界完全翻轉過來,很難接受這一切。」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說,先父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身後淒涼,如果不能讓他歸葬祖廟,我也是不肖…怎樣做才好,現在真的不知道…。」
聽到朱悅如此困擾,朱武翰連忙寬慰說:「阿悅,這事情你不用這麼急,慢慢想就好,畢竟有一半以上的決定權在范氏宗族的長老們身上,可別鑽牛角尖了啊!」
「小烤鳥,伯父說得對,要看別人臉色的事情,我們想再多也沒用。」
「俗話說,求人像吞三吋劍,得要有本事才能吞下肚,不是嗎?」
「而且我特別討厭求人時被拒絕,跟范姓宗族交涉的時候,你可不要自己委曲求全啊!要是知道你低聲下氣的,不用你親爹在天之靈震怒,我就先胖揍你一頓,然後再去跟那些范姓的老頑固理論!」
獨孤漠那大小姐脾氣朱悅是知道的,她只是能講道理的大小姐。尤其她可能認定了自己的父親范墉也是大英雄,這些范姓宗族長老還再囉哩囉嗦,讓她出面的話,只怕長老們要有血光之災。
「這事情先打住吧,我們先不急著進行,後頭再商量看看怎麼處理?」朱悅只能是顧左右而言他:「阿爹您說可能暫時不回山東老家,想往南到江寧府躲避戰亂,這路途遙遠,您老人家可要多小心呢!」
「阿悅,你說契丹人是不是真會打過來?現在城裏有錢的人都已經跑了,看起來戰爭馬上就要爆發,對嗎?聽說大宋朝岌岌可危,沒有將領能擋住蕭七殺。」朱武翰關心地問道:「逃到江寧府,隔著長江契丹人過不去,才會比較安全些。我們準備好月底動身南下,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
「阿爹,其實不論契丹人是否打過來,我是不贊成你們也跟著心慌意亂,草木皆兵的。待在應天府會比起往南逃來得好些。」朱悅回答了繼父的話之後,遲疑了一下,可能是覺得對於繼父提到一起逃的事情,有些難言之隱,但也還是硬著頭皮說了:「至於跟爹娘一起南遷的事情…實不相瞞,墨家人還需要我幫忙,這一趟回來看您跟娘,可能待一兩天就要回開封府了。」朱悅又轉頭對獨孤漠問道:「漠姐姐,是否可以調遣幾個義耳幫眾,協助我父母南下江寧府呢?」
獨孤漠笑著說道:「這是當然的,隨我們來的這幾個就先留下吧!」
心想,契丹人等黃河結冰就要南下,平民老百姓對朝廷沒有信心,紛紛開始逃難。天香堂近日也要跟著州橋夜市的墨家商戶南遷了,唉,自己這個做當家的,其實對朝廷也沒信心。主要原因就是癭相最近又大費唇舌遊說宋真宗更換原本定好的各州守將人選,想安插南方的將領。這讓獨孤漠很反感,她知道,南方良將也是很多,她自己就算南方人了。按理癭相這樣安插人事,可以讓南方將領出頭,可是她就是討厭癭相這種小手腳。討厭那種在別人下棋的時候,在旁邊指指點點的人。偏偏娥姐姐也不管管,總是說,如果建議得有理就採用,不合格就別用,但是樞密院大臣們對於癭相這些手段可是煩不勝煩。癭相明明不懂軍事,又干涉這個干涉那個,到時候開戰,準給他誤了大事。
朱悅的母親情緒也平復了,她的頭仍是低低的,眼睛盯著自己放在桌上,抓著手絹的雙手說道:「這事情已經過了十五個年頭,我曾經很多次想放下,但都不能夠…」
「今天整個從頭到尾都說開了,要說放下,又更難了。」才說到這兒,又要哭出來了。
「關於讓親爹歸葬祖廟的事情,就讓孩兒來想辦法吧?」朱悅安慰道。
「打從你懂事以來,做什麼事情都不想讓娘擔心…但是娘就是擔心你這性子,什麼苦都往肚子裡吞…小時候在村塾被人打了,你也忍著,夜裡拿白米沾水偷偷把被撕爛的書一頁一頁黏回來…。」
「娘…我這不還是好好的嗎?」朱悅頭也低低的,還真的不敢跟娘說離家這幾個月來的遭遇,至今在君子之道機關中的毒都還沒解乾淨,仍要喝柴青城調製的解毒藥呢!
如同獨孤漠不敢跟母親講江湖上打打殺殺的事情,朱悅更是不敢講了。
「你的想法娘都知道,畢竟你是男孩子,該放手的還是得放手讓你去做,娘就不多問了啊。」說完轉頭對獨孤漠說道:「漠姑娘,阿悅之前寫信回家,都說受到妳們照顧,我這做娘的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答謝,實在非常失禮。」
「每次談到往事我都控制不住自己,讓妳見笑了。」
朱悅曾經跟獨孤漠描述過母親一直無法從數年前的劇變陰影走出來,身為女人,獨孤漠自然也能感受到朱悅母親的痛苦。她又想起了長孫芷蘭,如果是慕容白曜死在長孫芷蘭面前,但是她又不能選擇跟他一起走,只能是獨自一人走過淒涼悲慘的餘生,那麼,她能走出愛人死亡的這個劇痛嗎?
再換做是獨孤漠自己,過去她一直認為,男人死了就死了,天底下又不會只有自己遇到這種事?既然不是第一個,就繼續過日子就好。
會這樣想,那是因為當時對愛情懵懂。
如今稍微懂了,才知道是拿不起也放不下的痛,刀刻在石頭上都會有痕跡,何況是刻在心上呢?
心如刀割可能還不足以形容這種痛苦吧?否則,逼死慕容白曜的北魏馮太后,面對不了兒子拓跋弘殺死愛人李奕的悲痛,竟然失心瘋毒殺了兒子…痛苦到能將兒子當仇人殺害,這是什麼樣的錐心刺骨呢?
娥姐姐說,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把「絕情鎖」,能將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用「絕情鎖」封印起來,讓悲傷畫上句點。
宜修的媽媽,在聽到丈夫戰死的當天,據說一夜頭髮全白,再也想不起丈夫的一切,彷彿戰死的丈夫從來不曾在自己的生命中存在過…這就是所謂的「絕情鎖」嗎?
朱悅的母親,感覺起來似乎也是忘記了當年發生的悲劇,是不是這也是因為悲傷震驚過度,所以扣上了「絕情鎖」,來保護自己不會因為日夜憂傷而死去嗎?
獨孤漠不禁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一把「絕情鎖」,如果真的有,此生最好永遠不要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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