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你徑自從宿舍走出去了。
天烏黑的一片，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好像想久沒有看到星星與月亮了，你甚至覺得璀璨的星空不會出現在這裡，那明轍高貴的月亮也不屑於這裡露面。於是你異想天開，覺得月亮與星星戴上了黑夜的面具，躲在無垠黑夜的的某一處。
在哪裡？你總是很難找到。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當星星成地群地出現時，月亮總是圓的，高高地掛在那裡，並沒有搶去星星的風采，更沒有被星星的閃爍蓋過自己的寧靜，而是相互輝映，月亮有其通透，群星有其眩目。那種氣氛像極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的第一片段，音符連成片段溫柔地瀉在你的身上，但當你意識這個片段時，片段已經在你身上融成奏鳴曲了。如此圓潤，如此通達。
現在並沒有這些，月亮披上了黑夜，好叫你找尋不到。在沒有星星的晚上，他只得如此。你是這樣想的──否則他過份的光華因刺眼而招來討厭。
你緩緩地沿著小路，穿過騎自己車的人出去。他們都是晚上到課室裡自修的人；他們的同房正房裡玩電腦遊戲，叫罵聲與槍聲此起彼伏，因此他們才狠下了心，每天晚上騎上單車特意往課室跑一趟。你很明白他們的心情，問問你自己，同樣是忍不住同房的喧鬧而溜出來透氣的。
同房總是在該靜的時候鬧，該開玩笑的時候埋頭英語每天三百題。
空氣並沒有因為你要出來透氣而變得多清新，濕潤的留些泥土的氣息。難道就不可以為你一人而將世界變得美好？你問。哈，你是在問誰？上帝？天？道？唯一？誰可以使世界美好？你不禁笑了。只有使世人更無知而沒有使世人變驚覺的人，從來沒有看到誰使世界稍稍變得聰明和美好。
轉過路口，你發現好些不騎自行車的人，結二連三、十句不離女人的男同學背著書包往食堂方向走去。你跟了過去，因為你好奇，想知道他們在飯堂裡是怎樣自修的。你將食堂想像成課堂，大家在飯桌上埋頭作業，平時嘈雜的食堂一時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像乖乖的小鳥。
你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期待。越來越興奮。去到食堂卻令你興奮不起來。
這裡與平時無異，人坐了半滿。
走了進去，仔細一看，最先被你發現的是一對情侶，是很明顯的一對情侶。男的一隻腳撐在椅小上，坐在他身邊的女孩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腿，一邊緩緩地把量他的樣子。難以想像她可以如此含情脈脈地對著這樣一個男人，你無奈，你莞爾，可又覺得有趣！於是不自覺地開始以他們為中心兜圈子。
那個男人穿了一件藍色短袖汗衣，上面本身印著的字已開始有些掉落，米色的帆布質長褲，而從他撐在椅子上的腳，你發現他的絲質襪。天氣轉熱了，這裡的男生有的開始穿這種絲襪了，通常是為了清爽，卻又三四天不換的。女孩子撫摸他的腿，那粗野的腿，深情地看著那男人，嘴巴有節奏地扁扁，在要求些什麼。
那男人沒有理會這個戴眼鏡的女子的要求，也無視她同樣粗野的頭髮，津津樂道於面前的火鍋，吃得滋味。──你經過時好像聽到他吃東西的滋滋聲，而同時，還嗅到了一點汗臭味。
當你已經無法再對他們產生興趣時，你發現整個食堂都是這樣的情侶。喏，那個角落不是有兩個人面對面趴在桌面，四目相交？在他們的附近不是尚有坐在椅上相擁的學生？桌上還放滿了書哩。可想而知是帶書來偷情的。他的同房要是不笨，就會發現這位每天出來自修的人，功課反而沒有他們做得快。難道可以否認嗎？
情侶們換了一個動作。這對人用手支起他們的頭，遠處的男女交叉的腳又交叉了一下，於是那左方的情侶也動了一下，這裡的男生甚至把他的女朋友放到他的腳上……整個食堂就像一塊石頭掉到湖裡，引起了漣漪，一波接一接，從中心都外圍，層層展開。他們沒有發現這些，誠然，眼前的情侶總是他們最注意的，所以他們的動作即使過份得猥褻，也不見得他們因你的奇異眼光而羞恥。
你知道男生，他們晚上都要談下流話，甚至把自己的性生活公開，以教同房的名義彰顯他自豪的經驗。每次這種交談，都是羡慕和洋洋得意交錯而成的──沒有試過的躍躍一試，又羡慕當事人如此的爽，得以一做，卻沒有發現當事人爽的原因除了做之後，還有他們愚蠢的羡慕。啊，他們想，如果可以做愛多好啊！以前每個晚上他們都要想，現在大學的空暇時間多了，就連早上都可以想了。他們把自己的欲望抑壓在心裡，面對難看的女孩他們是沉默的，面對漂亮的女孩又沒有勇氣。這樣的心情，很可以用一個他們常用的詞形容：鬱悶。
你也知道女生，她們房間的話總是不多的。城市裡的女孩遇上鄉下的村女，要談男朋友嗎？有些人還不知道怎樣算談戀愛，只是一味地做功課，取得好成績。要談感情嗎？文學少女又不屑於把自己高貴的心情用交談表達出來，普通的少女就根沒有什麼心情，除了成績不好的沮喪以外。天氣熱了，要裝冷氣，鄉下的女說用扇子便可以了，城裡的女孩就一付詫異。談衣服？不好意思，大一的女孩還不懂打扮，大二的又會覺得別人的打扮沒有品味。香水就更不用說了，這裡的女孩的意識裡沒有這個詞。你用了香水，他們會想到驅蚊水，花露水，甚至殺蟲水。
你想起了陳丹燕的話：為什麼現在的年青人會去尋找老上海？因為他們在一個女人不用香水、男人不修指甲的年代裡長大。你忍受不了這個地方，心裡想，這不是我的問題就是社會的問題。
到底是誰的問題？你想過無數次。不管了，反正就這樣吧。
你發現飯堂除了動作誇張，吸引人注目的情人外，還有一大幫人聚餐，但不一定都熱鬧的。你留意到一些桌子的人士氣高揚，啤酒一杯杯地干，豪氣萬丈；有些桌子就冷冷清清，自己倒酒喝悶酒，幾個人圍在一起「鬱悶」。
你討厭「鬱悶」這個詞，這些有小市民茶飯後的暇思、又有種肉欲的感覺叫你難受。你想像到一幫大男人，無所事事，晚上倒在床上一言不發，就想著女人，卻又不敢去認識女人。怒其肉慾，哀其人格。
那些人們，聚會的目的並不怎麼，其實是想打發掉漫漫長夜。這你是知道的。他們只一心求快樂，於是叫了好些人出來亂侃，但不是每次都可以愉快地浪費掉時間。無聊已經蛀吃了他們的心靈，以致天花亂墜的言語，深含黃色意識的雙關語也引不起笑上的稍稍抽動，甚至，他們不願意用腦子去想這個俏皮話。
他們不留意身邊的世界，今天浪費今天的時間，明天浪費明天的時間，拖著疲憊的身驅走向死亡，卻不知生命的意義。但你知道生命的意義嗎？
在情侶邊你發現了人群，現在你發現做功課的人了，底著頭，桌上堆滿了厚厚的、用來交換文憑的作業。物理、化學、英語、數學，人們的腦中只有這些吧。如果慰安婦的職責是慰安，那麼學生們的識責就做功課──除了做課內的，還是多讀多做，以免做得不好，做不得妙，做得老套，做得沒有新招、沒有新花樣。
可以不做嗎？還要是做的。你的功課做了嗎？匆匆地你發現時間太晚了，要回宿舍了。
走到飯堂的門口時，一個男孩映入你的眼簾。他的書並沒有堆起來，而是鋪得滿桌都是。他讀著書，又記了一些，又呆望了一下。你不由得被吸引了。心想這個做數學的人，也做得太苦惱了。緊皺的雙眉，在眼鏡下依稀可辨。
你在身邊經過時，眼晴偷偷地瞥見，他寫的乃是一大段一大段的中文，並不是數字。這可怪了，這可令你感到奇怪的了。在你所看到的，除了做物理，數學這些有數字的作業，就是做化學、英語有符號的人。
這人真有趣，難道是寫信嗎？又不像，誰會邊寫信邊看書？他的動機吸引了你。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其實他無數的字裡只包含了兩個字──人類。情人們跟隨自己的慾求，聚會的人在浪費自己的玩笑，低頭的人作著自己的功課，在宿舍的人正在電腦前緊張，而就飯堂一個角落裡，這個善於隱藏自己的男孩沉思世界、意義、人類、歷史。這些是他的事嗎？他的功課還沒有做呢，然而，他心中的使命感教他不得不思考，不得不在苦痛的哲思中緩步前行。他要追求智慧，他們用自己的力量為人類的生存作出思考，他要人類有希望，他要人類有希望。
他在古哲的思考中漫游，尋找使人解放的理由。誰人會明白呢？相信你也不會明白。你只是對這個人感到好奇，然而，他做的一切你是不會知道的，你不會理解，雖然你們同齡。
你不相信，你偏要走進這個痛苦靈魂。那裡漆黑一片，比黑夜更黑。你看到他在他靈魂深處偷偷地哭泣，抽搐著身體。你心中不忍，放輕的腳步一步步向他靠近。當你伸出你的手，正要放在他的臂膀時，他突然站了起來，用堅定地的眼神拒絕了你的安慰，沒有眼淚，沒有任何痛苦的跡象，又跑到更遠更深處痛哭。這哭聲像是詩歌，像是韻律，但你無法再尋覓他的身影。
為什麼他不讓人安慰？為什麼他為人尋找希望時，自己的心靈又如此陰暗？你懂得嗎？你懂得你的男同學，你懂得你的女同學，你懂得人就是應該追求快樂。可是，最主要的是，你不懂痛，因此他沒有接受你任何的安慰。
你沮喪地離開他的心靈，轉過身子，離開了燈光明白的飯堂。隱約地你聽到情人的細語，聚會的嘈雜，又聽到黑夜的靜謐莊重，一句說話頃刻間從心頭湧到舌頭：沒有閃爍的星星，就沒有月亮在夜空。
對，因為他們都穿上了黑夜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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